第6节:第一章家道中衰(6)

1893年,在鲁迅的家庭中,发生了一场决定他命运的风暴。这场风暴,无情地摧垮了周家的安乐世界,从此和平与安宁结束了,败落与苦难降临了。

这年三月,周福清因母亲去世,告假回籍。就在这年的秋天,他一手造成的灾祸到来了。这是浙江举行乡试的一年,主考官殷如璋已经离京前来。殷如璋与周福清是同年,曾经相识。亲友中便有人认为这是一个让子弟出头的好机会,于是,几个富有的人家凑齐了一万两银子,写成钱庄的期票,请周福清出面去贿赂主考官。这些想出头子弟中间也有鲁迅的父亲周伯宜。

周福清承允此事后,便到苏州去拜访主考官,随即又命跟班将装有期票的信函给主考官送进去。那时正、副主考官正在船上闲谈,主考官见到信,知道其中必有奥妙,并不拆看。可是那个老实而粗笨的跟班却急得叫嚷起来,说信里有钱票为什么不给他回条。这一声喊叫,把一场风暴刮起来了。殷如璋打开信阅读了一遍后,很严厉地宣告了信中的关节。周福清很快就作为案犯,被送往苏州府查办。知府王仁堪本来想含混了事,说犯人素有神经病,替周福清开脱。可是傲气十足的周福清却否认自己有神经病。他振振有词地历数考场行贿的许多故事,说自己不过是照此办理而已。王仁堪无可奈何,只好将周福清押往浙江处理。在清代,科场案历来被当作重罪,有时一案竟要杀戮几十人之多。到了清朝末年,对这种案件的处理才有所缓和。周福清一案由浙江审理后,呈报刑部,请旨处分,定为"斩监候"。他后来在杭州府的监狱内被关押了八年之久。

这场大变故,对于鲁迅一家是个翻天覆地的灾难。他们不得不挤出全家收入的钱财,来填补这个无底的深渊。定为"斩监候"的周福清,年年都有被处死的威胁,特别是到了"秋决"时候,家里人为了避免危险,每年都得花一大笔钱去通融;监候了八年,通融了八年,钱财几乎被搜刮光了。从此以后,周家丧尽了元气,像是一艘破旧的即将沉没的船舶,颠簸在艰难困苦的沧海之中。

鲁迅当然也在这艘破败的船舶中浮沉。他的祖父正处在危险的境地中,他的一家也不能不回避株连的打击。于是,他和他的弟弟随同母亲离开县城,到外婆家避难。

家庭的不幸,把鲁迅从五彩缤纷的半空中抛到了潮湿的泥泞地上,他开始看清了地上的污秽。外婆家远不是第一次去,不过这一次以逃难者的身份再次前往时,他感到了许多新的印象。他在从前只看到一些表面的笑影,因此给他带来了一种田园牧歌式的甜蜜的梦,如今,这个梦已经被严酷的现实搅碎了。他在这里开始被人们瞧不起,往日还巴结他家的一些人,现在把他当成乞丐看待,取笑他为乞食者。后来到他舅父家逃难的时候,他看到的也是这种世态的炎凉。这种践踏和侮辱人格的嘲讽,深深地刺伤了鲁迅倔强的心,他感到愤恨,感到耻辱。当他还是个少爷的时候,在耳边响动着的是没完没了的甜言蜜语,而一旦家庭遭到灾难以后,就马上被抛入乞食者的行列,他第一次懂得了什么样的是势利小人。冷酷的社会啊,你为什么那样势利,那样缺乏善良、正直和同情心?

真如俗话所说,祸不单行。鲁迅的家庭刚刚经受了祖父下狱的打击,第二个打击又接踵而来,这就是父亲周伯宜得了重病。

祖父的不幸遭遇,像千钧巨石压在鲁迅父亲的心上,使他深深地感到了打击的沉重。他在科举的坎坷道路上,前途本来就是渺茫的,现在更没有希望了,他生来缺乏持家的能力,而现在家庭的重担却全部压在他的双肩上;为了营救狱中的老人,家道迅速地破落了,他眼睁睁地看着一阵风暴卷走了他家的财产和土地。衰败,紊乱,绝望,逃难,汇成一座精神上沉重的十字架,简直要把他的心压碎,他的脾气更坏了,酒也喝得更凶了,终于身体支撑不住,严重的肺病把他摧垮了。

父亲病倒,作为长子的鲁迅,不能不过早地挑起家庭的重担。为了营救祖父,需要钱;为了给父亲治病,也需要钱,然而,家境已经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唯一的办法是靠变卖衣服和首饰来维持。于是,鲁迅几乎每天都到当铺里去,把衣服或首饰送上比他高出一倍的柜台,在轻蔑的眼光中接过了一点可怜的钱,然后再到药店里,在和他一样高的柜台前,给久病的父亲去买药。在家庭没落的凄凉气氛中,这种愁苦挣扎的滋味是难受的,他不能不感到这人世的痛楚与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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