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六 顾修全博士
宇森兄,你好:
我觉得你是中国人的光荣。
1989年,我在好莱坞认识了一位当地的电影工作者。她非常喜欢港产片,认为必定会成为西片争相仿效的对象。我好奇地问谁是她最喜欢的导演。她毫不考虑便说:“John Woo!你又如何?”我也毫不考虑便回答:“也是John Woo。”
当时,我并没有觉得你是什么“动作教皇”,也没有因为你的“暴力美学”而着迷。我欣赏的,是你拍出了一种现代武侠片的“境界”:用武彰侠,用暴力把男性的爱情爆泄出来。
心灵的两极,在你的片里有着神秘的汞合:白鸽乃乌鸦的夺面与易容,生命原来是死亡的乔装与化身。武者、侠士为了“止戈”逼不得已使用的手段是也。你运用蒙太奇去歌颂男人的原始兽性,巧妙地藏身于扭曲与升华之间,煞是神乎其技。
虽然你有意识地模仿阿兰·德龙杀手片的情操,我觉得张彻的影子还是漓漫着的:《大刺客》那“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怆与凄美,正是你镜头下杀手的写照。
我看到一个不易为人知,亦不愿为人见的吴宇森:磊落岩傲,卓尔不群,孤捺独立,神韵浑然。我看到外表害羞木讷、不苟言笑的吴宇森背后是一个硬颈倔强的书生,一个不愿为世缚,不甘为俗用的潜敛艺术家。
1990年你推出《喋血街头》,票房失利,狼狈得很。我看这片时却是惊为天曲,击节赞赏。你从未经历战乱,凭什么可以把越战的情怀拍得功力直逼奥利佛·斯通与哥普拉?片中抢滩一幕,高潮接着高潮,连连不绝,充满了残酷的拖延快感(prolonged orgasm),技巧的高超,真是前所未有。
这个时候,我知道你一定很失落,于是托一位圈内好友告诉你,千万不要灰心,因为我认为你是最优秀的华人导演。我觉得你必定要离开香港,到美国闯天下方为上策。后来我发觉这位好友是“落了格”,没有执行此事,令我非常懊恼。十四年后的今天,你已经是扬名国际,誉满天下,溢美之词已满,无须我添蛇足。我有感受一个,极想与你分享。
我觉得你在好莱坞拍的戏,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一部可以超越《喋血街头》。《风语者》拍得太有板有眼了,太专业、太制度化,失去了《喋血街头》那骇人的张力,那神来之笔的创意,那令人喘不过气来的血管爆炸力。
你可能会说:“我有苦衷无数,不足为外人道。”我想跟你谈的,正是这个“不足为外人道”。
你与片中的悲剧英雄一样,重义轻财,重情弃名,飘杳流星,超然世表,却未能和光混俗,与当权者同流!
好莱坞不仅是一大染缸,更是一个权力洪炉。阿森老兄你在《Premiere》权力榜排名第七得来非易,要老外们竞折腰,继续尊重你,必须参透权力之道,方可成事。曾国藩说过:“为人之道,刚柔并用,不可偏废。太柔则靡,太刚则折。”
我的直觉是:你是一个不懂亦不敢发怒的人,愤懑只会向内打自己而不会向外打出。在美国这个崇尚“自我确定”(self-assertion)的文化中,你的斯文(meekness)会被视为荏弱(weakness),老美会因而对你失去应有的尊重,要求愈来愈多,付出愈来愈少。所有的谈判,是未谈已判,令你处处受阻,寸步难行。这是我的意见:老美已经竞相学习你的双手执枪,所以你也可以转过来学他们那自我确定的态度,让他们知道吴宇森不仅心中有枪,连手中也有实弹的真枪。你要为自己讨回一个公道啊!
真的,我觉得你是中国人之光,因为美国人可以容纳很多个成龙,却不会轻易容纳一个吴宇森。演员只是权力的外衣,而导演却是权力的化身!
吴兄:二十一世纪将是咱们中国人的天下。电影圈是一个小宇宙,反映了国与国之间权力竞争的森罗万象。你要拍《三国》,聚焦桃园结义之余,勿忘刘备与诸葛先生都是精于纵横捭阖的谋略家。美国人对孙子兵法已经着迷,对孔明的奇门法术,诡变对动,必定会大生兴趣。这将会是你《星际迷航》之后的大机遇,大突破。
我诚心祝愿你能超越传统杀手自我隐闭的瓶颈,刚柔兼具,恩威并施,在好莱坞杀出一条新的血路,成为新一代的武侠典范:他有千斤,我只四两,黏连黏随,能钻能入,雷霆万钧,顺势掀翻,霹雳手段,菩萨心肠,容人容物,化世化人!
弟
P.S. 我写完这封信两个星期后,才看到此书的首稿。
黄晓红文采秀丽,灵心独运,我早已知之。令我惊喜的,是在她那跳跃传神的描绘下,我看到了一个3D(立体)、弧型阔银幕、heavy-base surround-sound(重低音环绕立体声)的吴宇森:沉潜刚健,壮怀激烈,高自期许,侠骨柔肠,银鞍铁骑飞越香炉峰;殚力垦殖,深入夷区,蛮烟瘴雨,一士愕愕,双枪跃马纵横好莱坞。我终于看到宇森兄你的血、汗与泪;我更摸到了你的灵魂与真心!
我诚心祝愿三十年后黄晓红会为你写一本更光辉的续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