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里的诗句

《红楼梦》里小姐级的女孩全都学识不浅,不论经史子集琴棋书画,全都讲得头头是道,林黛玉与探春开个玩笑都能信手拈来《庄子》,开个宴会玩个射覆的游戏,便用了“吾不如老圃”、“鸡栖于埘”的典;出个谜语也要用上《四书》里的句子;研究经济中的实际问题时也引经据典地谈讲;史湘云说酒令,一口气把古文、旧诗、骨牌名、曲牌名还有历书上的话全说了;甚至连平常不见提起的释道,黛玉、宝钗跟宝玉辩论,说出来也全跟玩儿似的,这般的学问,这般的聪明与智慧,让浸润着文化因子的人物形象生发出无穷魅力,也让世世代代的读书人羡慕不已。

《红楼梦》里丫头级别的女孩也都可爱:有美貌的,病得如“蓬头鬼”一般的晴雯,贴块膏药竟然也更显俏丽,不用修饰走出去还让人以为刻意装出西施的样子来;说话温柔娇媚的袭人,让宝玉忍不住口是心非地答应改正错误;伶牙俐齿条理清晰的麝月,跟人吵架长篇大论完全不用带讲稿打腹稿,张口即来,开口即胜;说话干脆利落表达能力很强的小红,把一大串事情说得跟绕口令似的,听得凤姐直叫好,真是各有各的长处。只是有一点却是相同的,她们都不读书识字。黛玉以前在自己家时还有伴读丫鬟,怎么贾府公子小姐们倒没有伴读的了呢?这些丫鬟竟然都大字不识一个。怡红公子过生日,公子丫鬟相处一室,喝酒玩闹唱曲,玩到三更天,倒也快乐,只是到底少了那种诗书带来的芳华,最后横七竖八睡倒,全然一幅市俗醉酒图。若说宝玉不喜读书,遂连同怡红院的丫头们也不爱读了。但黛玉屋前挂着的鹦鹉都学会了林妹妹的长叹与诗句,紫鹃却依然在窗下做着针线。后来便也释然,以为小姐们读书作诗,丫头们做活伺候人,天经地义,不可更改,这也就是贵族之家几千年沿袭下来的模式。

其实历史中还有另外一种贵家气象,因少见而珍贵,又因少见而失传。东汉末的经学家郑玄,遍注群经,精通历算,算是一个极有学问的人。他不仅学问好,而且心胸极宽广,出手极为大方,全然不在乎名利。那时他已经开始了注释《左传》的工作,虽然还没有完成,但是也已注了不少。有次外出,可巧听到旁边车上有人谈话,谈讲的经学与自己的见解极为相同,而且也提到了想注《左传》的想法。他便上前与人主动搭话,把自己的研究成果拱手相送给这位陌生人。这位经学家的为人果然不同凡响,不知是为了使自家的奴仆们更好地做好服务工作,还是郑玄特别开明,让这些奴婢都读书学习。郑玄虽然学问很大,脾气却有点暴躁——当然,也可能只对奴仆如此。有一次,家里小丫头的工作没有做好,郑玄见了生气,就要打这小丫头。小丫头听了就要申明理由,才一开口,郑玄就发了怒,喝令其他奴仆把她拖到泥中去。过了一会儿,一位路过的小丫头见她站在泥里,就问她怎么回事儿?小丫头委委屈屈地说:薄言往愬,逢彼之怒。

小姑娘锦心绣口的话语全没有机会说出口,一身狼狈地站在泥里,面对着同为丫头的问询,脚下的泥泞与烂污全然不在眼下,倒是那句《诗经》中的句子带着委屈与娇俏脱口而出。可惜郑玄不在面前,不然他听了是不是会放过对这小丫头的惩罚?不过,也许正因为这些小丫头们学了诗书,郑玄根本不敢允许她们申辩,这一肚子学问,再加口齿伶俐,一申辩会不会把郑玄给弄得一时对答不上来?主子与奴仆,到底不能平等地讨论学术问题。若一平等,便没了尊卑,也许正因如此,那些世家贵族很少有像郑玄那样让奴仆学习知识的。

现实与虚构隔了漫长的时光重叠在一起,大观园里的小丫头香菱也滚在了泥里。只是香菱没有诗句脱口而出,看着淋漓的泥水污了红色的新裙子,心里发愁着怎么了结这事。但香菱却又是整部《红楼梦》中唯一做丫头而又读书识字作诗的人。这像一个寓言,文字的清香便生发在这泥水的肮脏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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