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面需要观众

富人和穷人聊天总像是唱对台戏,一边是位高者的低姿态,谦虚得像显摆;一边是位卑者的奉承,奉承得像讽刺。贾母对刘老老说:“我要到这个年纪,还不知怎么动不得呢!”刘老老说:“我们生来是受苦的人,老太太生来是享福的,我们要也这么着,那些庄家活也没人做了。”贾母说:“我老了,都不中用了,眼也花,耳也聋,记性也没了……不过嚼的动的吃两口,睡一觉;闷了时,和这些孙子孙女儿玩笑会子就完了。”刘老老说:“这正是老太太的福了。我们想这么着不能。”凤姐说:“亲戚们不大走动……不知道的那起小人,还只当我们眼里没人似的。”刘老老说:“我们家道艰难,走不起。来到这里,没的给姑奶奶打嘴,就是管家爷们瞧着也不象。”刘老老说的是实话,事情明摆着,要长脸也不用到这来。贾母和凤姐的话即使是照顾刘老老的情绪,也透着世故与优越感。

刘老老是有备而来,唯一能放下和需要放下的就是心态,别的什么也没有。刘老老的窘迫是开口那一刻的脸红,其余的全照实说。倒是凤姐的表现看上去有点猝不及防的兴奋。

刘老老能进入荣府,全仗了周瑞家的还念以前王家做官时帮过自己丈夫的旧情,但驱使她跑前跑后的,还因为要在刘老老面前显弄自己的体面。这一点,在周瑞家的意识深处,是非常重要的一点——虽然与生活完全无关。面子本无实际用途,但人就喜欢要面子。作为仆人,平日里只能对上,而对上时自己只能是给别人脸上增光,所以体面是对着比自己地位低的人才有用。整日在众主子面前低三下四卖乖求好到底心里不爽,来了一个更低的人,自己便成了高人。这是刘老老受到广泛欢迎的原因。

周瑞家的在荣府不是主子,地位低,需要刘老老这样的局外人当观众。凤姐一个差不多最有权势的人,对本家子弟贾芸送礼给自己尚且连正眼也不瞧一下,架子端得足足的走过去,按说凤姐不该在刘老老这样一个穷婆子的身上找体面的感觉,可既然来了,她也没有放过。她的体面是颐指气使高高居上的威风,家下许多的媳妇儿管事的来回话,凤姐说,我这里正陪客呢,晚上再来回。凤姐陪的这个客不陪也罢了,那蓉儿来了时,客就被晾在一边,她毫无顾忌地与美少年蓉儿说笑。因刘老老是故人,她在刘老老面前还要有意无意地表现着王家人的优越。她对来借玻璃炕屏的贾蓉笑道:“也没见我们王家的东西都是好的?你们那里放着那些好东西,只别看见我的东西才罢,一见了就想拿了去。”一个在贾家享受着当家主子尊荣的凤姐,还没有把那种富贵完全表现出来,只能借助这些来把王家更高一层的富贵资料挖掘出来。赵嬷嬷提到当年贾家接驾的事,凤姐还没等赵嬷嬷说完,便说道:“我们王家也接了一次驾……”

若说富贵是值得炫耀的,人也一样值得。那贾蓉“十七八岁少年,面目清秀,身段苗条,美服华冠,轻裘宝带”地进来了,凤姐特意告诉刘老老,“这是我侄儿”。侄儿也并不是谁都能做的,刘老老按着正常的辈分把自家的外孙也提出“带了你侄儿”如何如何,周瑞家的事后数落她:你怎么见了他倒不会说话了呢,他怎么又跑出这么个侄儿来了呢!那蓉大爷才是她侄儿呢。贾蓉走了,凤姐又向窗外叫道:“蓉儿回来。”外面几个人齐声喊“请蓉大爷回来呢”。贾蓉忙回来,满脸笑容的瞅着凤姐,听何指示。那凤姐慢慢吃茶,说出来的却是:你先去吧。这会子我也没精神了。贾蓉答应了个是,方慢慢退去。凤姐若只是对下人颐指气使,那还算不得威风,那富贵公子也唯命是从,方才得意。不怪凤姐对这个侄儿喜欢,不管背后如何说这个婶子厉害,又如何挖人家的墙角,到底当着人给足了她面子。

人就有这么点俗世的虚荣,不止凤姐一个人在刘老老面前显示自家的体面,连贾母也不能免。为了刘老老这一个观众,贾母带刘老老游大观园,众人陪着,又何尝不是展现一个家庭的体面?若是和贾家同等的大户人家,不过是看看与自家园子有何不同,绝不会稀罕。平儿无故挨了打,把多年没挨过一指头打的颜面全丢了,就如晴雯讥讽袭人挨的“窝心脚”,是很丢人伤自尊的。但老太太发了话,传话安慰平儿,使得平儿又长了“脸”。若说这些,终究也不大要紧,但有时体面很能害人。彩霞的婚事,她的父母本是不愿意的,但经凤姐亲自说起,她的父母便感觉到了体面。究竟主子给自己的体面,是要别人知道,那彩霞的娘必要告诉人,二奶奶把我叫了去……如此这般地说一遍,才不负了把女儿的幸福与主子一句话的体面平衡上来。只有鸳鸯看破了体面不过是纸糊的高帽子,坚决不做体面的牺牲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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