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英雄(1)

汉口有两条有名的街道,一条叫汉正街,一条叫花楼街。

汉正街是汉口的第一条正街,一路繁华了四百多年。花楼街如影随形,横穿大半个汉口,蜿蜒在繁华闹市的背后,延续着古往今来的风流。在那些描龙雕凤的花楼上,有依栏而偎的女子,有水一般的妖冶与风尘。

白天它睡犹未醒,只有滞涩的脚步和偶尔响起的叫卖声,回荡在薄雾轻绕的石板路上。一到夜晚,它就活了。灯如飞鸿,色如烈焰,酒如泼墨,水如琉璃。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在抗日热情高涨的汉口,花楼街也热闹空前。那些从南京、上海、江浙一带逃到武汉的商女、艺人,来到这里寻找一块栖身之地。于是便有不少达官贵人到那里醉生梦死,寻找片刻的慰藉和温存。

胡英杰也来了,却非寻花问柳,只因为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那是和着一面琵琶唱出来的千回百转,是让他如痴如醉的苏州评弹。唱的是《击鼓抗金》,高亢的曲调和略带沙哑的嗓音一下打动了他的心扉:

万里长江,

淘不尽壮怀秋色;

漫说秦宫汉帐,

瑶台银阙……

人到花楼街的胡英杰脱下军装,换了一身长衫,拿着一把折扇,走在街上,风流倜傥,惹得两旁的流莺飞燕争相而拥。胡英杰不为所动,寻声来到一座颓朽的老楼下,推开了一扇木门,蹬上了摇晃的楼梯。楼上,一间三丈见方的客堂,若干张木桌木椅。唱评弹的女子手抱琵琶半遮面,指尖飞过,铿锵回荡:

长剑倚天氛雾外,

宝光挂日期烟尘侧!

向星辰拍袖整乾坤,

消息歇……

那女子一张瓜子脸,两道卧蚕眉,顾盼间风情万种,弹指间侠气凛然。胡英杰寻了个位子,悄悄地坐下。才看了一眼,女子脸上的雀斑像那鸿雁一般飞过来了,落在了他的双肩之上。

女子艺名秀娘,是苏州城里有名的评弹艺人。走红的时候,万人空巷,一票难求。更有数不清的达官贵人趋之捧场,能请她吃上一顿宵夜,已然是天大的面子。

胡英杰对她仰慕已久,曾经几次跑到苏州,几次递上自己的名片,只可惜一个下层军官,连得个回音的资格都没有,看到的只是那一闪而过的倩影。

没想到她也到这里来了,在这样一间摇摇欲坠的破楼里,面对的只是几个昏昏欲睡的听客。

一曲终了,胡英杰起身,放下一块大洋。

在这战乱时节,一块大洋是普通人家十天半月的生活。叮当一声,让女子身边掌板的老者眼睛一亮,让所有的听众转过身来,看着这个书生一样的男人下楼离去。

胡英杰天天到花楼街,天天坐在老地方听评弹。听完了,照例放下一块大洋。听客们惊讶不已,唱弹词的女子却始终没有看他一眼。掌板的老者沉不住气了,特别下座,前来道谢。

老者拱手问道:“看先生的模样,也是江浙人?”

胡英杰回礼:“溪口。”

老者肃然起敬:“原来是委员长的同乡。”

胡英杰趁机请他们去吃夜宵,老者客气地推辞。

胡英杰说:“同是天涯沦落人,相见亦难别更难。”

老者回去和女子低声商量了一阵,女子收起了琵琶。

一辆黄包车拉着他们到六渡桥,喝了小桃园的煨汤,尝了四季美的汤包和老通城的豆皮,当然还少不了一壶绍兴的花雕酒。

掌板的老者自称是秀娘的师父,见胡英杰如此热心快肠,感激不尽。秀娘却始终两眼空空,空得胡英杰心里发慌。他由衷地感叹:“在那样一座朽楼里唱《击鼓抗金》,真是委屈你了。”

于是,带她到新市场看戏。

汉口的新市场,是仿照上海大世界的格局建造的一座综合性娱乐场所。环形的大楼里,有多个剧场和舞台,可以同时上演十场大戏,还有西洋电影和戏法、杂耍之类。中国的大城市相继沦陷了,只剩下个大武汉,也只剩下个新市场。那些名角们都来了,他们要在这最后的世界里,上演些许激动人心的剧目。

胡英杰请秀娘看京剧、看越剧,还有本地的汉戏和楚剧。

秀娘看着宏大的剧场,看着舞台上流光溢彩的角色,没有感动,只是叹息。胡英杰心里当然明白,附在秀娘耳边轻轻地说:“我要为你安排一个专场。”

秀娘回头看了他一眼,脸上红光一现,嘴里却没出声。

胡英杰信誓旦旦:“你准备一下剧目,剩下的事我去办。”

于是他忙活起来了,联系剧场、交纳订金、制作海报……且不说那是一笔不小花费,要在这个地方拿到一个专场,更是挤破脑壳的事情。

才一个多礼拜的时间,胡英杰都做到了,不仅显示了他过人的社交能力,更显示出他对秀娘的一片痴情。

专场演出开始了,胡英杰请了一帮军政要员前来捧场,那些逃到汉口的评弹迷们更是无比踊跃。经过整理后上演的《击鼓抗金》,轰动三镇。

已经是第三场演出了,照样是一票难求,座无虚席。

胡英杰不动声色地坐在第一排的正中央,和着评弹的节奏轻轻地敲击着手掌。看到秀娘从台上传递下来的目光,心中暗自得意。一个曾经遥不可及的偶像将要委身于自己,那种成就感与满足感难以言表。

恰时,马驷奇忽然找来了,涨红一脸的麻点,在他耳边喊道:“团长,出事了!”

胡英杰吓了一跳,把马驷奇拉到门外:“什么事?小点声。”

马驷奇把黄救国开枪、敌机轰炸岱家山的情况说了一遍。

胡英杰听了,怔了半天没有出声。

马驷奇替胡英杰捏着一把冷汗:“倘若上头追查下来,怎么办?”

胡英杰慌忙跑到后台交代了两句,随马驷奇连夜赶回了岱家山。

在135团的营盘背后,有几架木头钉成的笼子,用来关押那些犯了重罪的士兵。少哉被马驷奇关在笼子里,头卡在上面,踮起脚尖才够得着脖子。此时正值仲夏,山野的蚊子闻到血腥,趁机扑过来,爬满了全身,咬他的肉,吮他的血。

天上没有月亮,天气阴沉闷热,哨兵的刺刀闪着寒光。远处不时传来一声闷响,脚下的大地一阵抖动。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