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子中的少哉听着远方隐隐传来的炮声,心如刀绞。
“你会后悔一辈子的……”石夫的话在他的耳边响了起来。一腔热血,投身抗战,竟落得如此下场,他真的有些后悔了。
爹啊,娘啊,儿子对不住你们了。我改名换姓当了兵,死在哪里你们连个音讯都不知道哇……我擅自开枪,引来敌人轰炸,造成严重损失,是死罪呀……他嘴里喊着爹娘,眼前晃来晃去的却是凤仙。
其实,他在弟兄们面前信誓旦旦,说没碰过凤仙是假。天天相濡以沫,时时形影不离,哪能不碰不撞?你不去碰她,她还不来碰你呀?这种事,不用说也是摆在那里的。
蒙眬的泪光里,少哉看到凤仙在笑他,在骂他,故意当着他的面脱衣服,雪白的乳房像闪电一样刺得他睁不开眼睛……前些年,少哉还不经世事,凤仙经常把他抱在怀里,热烘烘地逗他:你是我的大儿子,等你跟我圆房以后,我给你生一堆小儿子。
少哉大了,凤仙还想抱他,他不干了,从她怀里挣出来,转身对着她吼:我是你丈夫,不是你儿子!
凤仙大笑:好哇,拿出做丈夫的本事来呀……
天亮之前,少哉迷迷糊糊地打了个盹,梦见家里张灯结彩,父母正张罗着自己和凤仙圆房,村里人都来道喜。洞房花烛之际,却怎么也找不到凤仙的人影。少哉大声呼喊:“喂,你天天喊着圆房,真要圆了,怎么又藏起来?”
只听凤仙在问:“是真是假?”
少哉扯着身上新郎官的衣襟说:“再不快来,我就要去死了。”
凤仙说:“等一下,我撒泡尿就来。”
听到嘘嘘作响声,少哉在一旁催促:“快点……”
“你在喊什么?”一个奇怪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一只手捅进了他的胳肢窝。
少哉嘿嘿笑了两声,睁开眼睛一看,天亮了,杨胜利从笼子外伸进手来搔他胳肢窝。
少哉问:“你怎么来了?”
杨胜利说:“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被关在这里,我一夜都没睡着。”
少哉叮嘱:“不要管我,你好好操练,当个好兵。”
“你犯的是死罪。”杨胜利真心诚意地说,“有什么交代的?给我说一声,我替你去办。”
少哉长叹一声:“替我去看看我父亲,只说我战死沙场,千万不要说是违反纪律,被枪毙的。”
杨胜利慷慨地说:“你父亲就是我父亲,我做他的儿子,一辈子替你孝敬他。”
少哉由衷地感谢:“我放心了。”
杨胜利问:“还有呢?”
少哉摇头:“没有了。”
杨胜利问:“你媳妇怎么办?”
少哉说:“我管不着她了。”
“嘿嘿……”杨胜利不好意思地一笑,“我替你圆房。”
“放屁!”少哉怒不可遏,“你做梦!”
杨胜利振振有词:“既然我替你做了儿子,当然该我和她圆房。”
少哉瞪眼大叫:“天杀的,我先弄死你!”
“好心当成驴肝肺。”杨胜利嘟嘟啷啷地往后退,“死到临头了,还那么凶……”
胡英杰匆匆回到营盘,看到阵地几近被炸毁,看到堆成山的被服烧成灰烬,不禁眉头紧锁。那是为一百多万军队准备过冬的棉衣、棉被,倘若上面追究下来,难辞其咎。
胡英杰一言不发,却也是一夜未合眼。早上,马驷奇跑来请示:“团长,怎么惩治那个擅自开枪的新兵?”
胡英杰却问:“真有一架敌机坠毁了?”
“有。”马驷奇说,“呼啦一声冒起黑烟,一头扎进了稀泥湖。”
胡英杰命令:“把开枪的新兵给我带过来。”
马驷奇转身出去,把少哉带进了胡英杰的帐篷。
看到少哉的左眼上还贴着膏药,胡英杰问:“眼睛怎么了?”
马驷奇替他回答:“这个笨蛋不会闭眼睛,自己把眼睛打肿了。”
胡英杰命令:“像什么样子,撕下来。”
马驷奇将他左眼上的膏药撕了下来,半边脸还肿得很厉害。
胡英杰问:“你叫黄救国?”
少哉回答:“是。”
胡英杰看着他:“你开的枪?”
少哉低下头,躲着胡英杰的目光:“是。”
“几枪?”
“先一枪,后两枪。”
“为什么开枪?”
“看见日本人的飞机在我们头顶上耀武扬威,我又气又急,就扣动了扳机……”少哉做好了死的准备,如实地把事情讲得清清楚楚。
“团长,是他自己擅自开枪,跟我可没关系。”马驷奇急着撇清,“这混蛋开枪,把一大帮日本飞机引来了,阵地全部被炸毁,死伤二百多人……”
“让他说。”胡英杰瞪了马驷奇一眼,“日本人的飞机要炸什么地方,都是事先计划好的,哪能让一个小兵引过来?”
马驷奇不说话了。
胡英杰问少哉:“你是瞄着飞机开的枪?”
少哉摇头:“不是……”
胡英杰提高声音:“飞机会自己掉下来吗?”
少哉不知怎样回答:“不会……”
胡英杰一锤定音:“那就是你打下来的嘛。”
“不是……”少哉拼命摇头,“我是开了枪,可是飞机……飞机是后来才掉下来。”
“当然是后来。”胡英杰肯定地说,“它中了枪以后,要挣扎一会儿,才掉下来。”
“不可能,这混蛋有毛病,前几天还不会闭眼睛呢。”马驷奇似乎是在为少哉辩护,“他一只眼睛贴着膏药在那里练习射击,怎么可能打到飞机……”
胡英杰呵斥:“闭上你那张臭嘴。”
马驷奇哼哼地退到一边。
“不要害怕,跟我说实话。”胡英杰的口气变得十分委婉亲切,“黄救国,你是瞄着飞机打的吗?”
“是……”少哉受不了这样的询问,只想快点了结。一个“是”字出口之后,再也支撑不住已经崩溃的身体,差点瘫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