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笑柄(2)

 

何进修回头看了他一眼,笑道:“哟,戴上驴眼罩了。”

马驷奇看到他那副模样,难得一笑:“倒是个办法。”

少哉动作敏捷地趴在阵地上,枪架好,终于清楚地看到了缺口和准星,瞄准了黑色的半身人头靶,心花怒放地扣动着扳机,嘴里还随着清脆的击发声念道:“砰,砰,砰……”

杨胜利却在一旁发愁:“你眼睛好了怎么办?”

少哉伸手在眼前比划了一下,洋洋得意地说:“放心吧,我不会让它好的。”

自此以后,少哉隔两天就把眼睛打肿,跑到卫生队去贴一块胶布再回来操练。

那一天,弟兄们操练得正带劲,只听得“呜……”的一阵怪响,地面一阵颤动,稀泥湖上,黑压压的一片像蝗虫般的东西铺天盖地而来,把岱家山的营盘都震动了。

少哉抬起头来,惊慌地喊道:“那是什么?”

弟兄们一看,一个个瞠目结舌。

何进修说:“像是难民。”

“呜呜……”的声音越来越大,黑影越来越近。果然是难民,男女老幼都有,潮水般涌了过来,扑向岱家山。

阵地前沿的哨兵拉动枪栓,顶上子弹,大声吆喝:“不准过来,格杀勿论!”

难民们好不容易蹚过稀泥湖,他们跪在湖边求情:“老总,饿啊……”

正在指挥操练的马驷奇跑到湖边问道:“从哪儿来的?”

“河南。”难民七嘴八舌,“日本人来了,花园口炸堤了,俺们河南全淹了,来不及跑的都死光了……”

1938年6月3日,强大的日军机械化部队逼近开封,中国军队难以抵挡。万般无奈之下,蒋委员长下令炸毁花园口的黄河大堤。黄水一泻千里,中原大地一遍哀鸿,溺死者八十万之众,一千二百万人流离失所。

这是一个无可奈何的计谋,这是个力不从心的断腕之举。中国人用自己的灾难延宕了敌人进攻的速度,迫使日本军队不得不绕道津浦线,为保卫大武汉赢得了八十多天的时间。

马驷奇听到乡音,胸口像中枪一样的痛。他喝令端枪的哨兵:“把枪放下!”

话音一落,那些难民嗡地冲了上来。

一贯刁钻刻薄的马驷奇善心大发,他站在湖边的堤坡下,将那些年老体弱的人和孩子一个个从泥水里拉起来,并且耐心地告诉他们:“别着急,汉口好吃的东西多得是,你们进去就有活路了……”

弟兄们也学马驷奇的样子,将难民们从湖滩上拉起来,把他们送上了一条活路。

事后,马驷奇跑到孟子越那里,低着头说:“都是老乡,我下不了手,处分我吧。”

孟子越叹了口气:“难民无辜,免了吧。”

自从听到黄河决堤的消息,看到难民涌进汉口,少哉忧心忡忡,睡到半夜被噩梦惊醒,爬起来惊叫:“鬼子来了……”

老朽何进修的睡眠不好,一人独自坐在草席上抽烟。见少哉如此忧心忡忡,安慰道:“自古兵家之争,天时、地利、人和也。如今加了一条,兵器为先。日本人仗着坚船利炮占了半个中国,要想与之抗争,还需时日。”

帐篷外,天上繁星闪烁,离岱家山不远的长江日夜东流。

上海、南京陷落之后,中国实际上已无海军可言。剩下的几艘舰艇退守长江,根本挡不住日军火力强大的炮舰。

何进修拧亮挂在帐篷边的马灯,把一张报纸递到少哉手中,惨淡地说道:“马当要塞失守了。”

“真的吗?”少哉一把抓过报纸,灯光下,一个标题赫然刺进了他的眼睛:马当要塞失守,长江防线功亏一篑。

马当在安徽省的彭泽县,为长江之咽喉。此地山势险峻,江流湍急,石礁暗藏,自古乃兵家必争之地。为了阻挡日寇,我军耗资巨万,修筑水坝,沉船数千,布设水雷,加固炮台,派遣重兵把守,号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人在岱家山的少哉,一直心悬那千里之外的马当。希望要塞能挡住敌寇的坚船利炮,保卫武汉一时的安宁。

报上描述说:日军先后派出二十多艘炮艇轮番攻击多日,未能逾越。在一个雾气迷茫的早晨,敌人偷偷从陆地迂回,发起突然袭击,并且施放毒气弹,守卫要塞的将士全部殉难。

少哉放下报纸,一声叹息:“马当失守,我们失去了水上屏障,日本人的炮舰就可以长驱直入了。”

他再也睡不着了,天还没亮就大声疾呼:“弟兄们,敌人就打过来了,快起来操练!”

大家从睡梦中惊醒了,爬起来一看,月在中天,一个个骂他是神经病。

马当失守,武汉的局势立刻紧张起来。

队伍给新兵们发了子弹,每人三颗。

马驷奇命令:只能练习上膛,不准扣扳机,要等到实弹射击那天,才能把子弹打出去。

少哉聚精会神地伏在阵地上,一丝不苟地练习着射击动作。

湖滩上,青草在微风中轻轻地拂动,弯曲的河汊在阳光下闪耀着粼光。如常年景,该是白帆点点、渔歌唱晚的季节了。此时的稀泥湖,却是鸿雁难见,一片肃杀。

天蓝,水绿,从缺口和准星上看过去,蓝天和绿水连成一条线。尽管一只眼睛上贴着膏药,像门神一样堵着另一半天地,少哉还是把眼前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他郑重地将子弹推进枪膛,把腮帮子贴在枪托上,凝神地瞄着那个半身的标靶,心中默默地念叨:如果敌人来犯,将用这颗子弹击碎他的脑袋。

太阳偏西了,阵地上刮起了一阵凉风,天空格外透彻。湖面上,落下几只水鸟,匆匆忙忙地钻进水底寻找食物。水里的鱼儿游回来了,在水草间掀起一圈圈的涟漪。

少哉的心境像天一样透彻,像水一样清凉,枪口瞄什么有什么。一花一草一水鸟,都在他的射程之中。

忽然间,他看到一个黑点,从蓝天和绿水连成的一条线的始端飞了过来。它既不像水鸟,也不像鱼儿,却像村里的顽童从远处扔过来的一粒石子。

黑点越来越大,带着刺耳的呼啸迎面而至。

“飞机……”杨胜利惊叫一声。

大家抬头望去,只见那架飞机贴紧湖面,像把张开的剪刀,从他们的头顶上掠过。

日军的飞机不停地轰炸武汉,大家深恶痛绝。杨胜利跳起来咒骂:“我操你八代祖宗!”

那架飞机好像听到了骂声,居然转身飞了回来。而且飞得更低,贴得更近,几乎是擦着头皮掠过,差点把他头上的帽子刮掉了。

少哉忍无可忍,食指不由自主地扣动了扳机。只听见“叭”的一声脆响,岱家山为之一震,一群白鹤从湖面上飞了起来,躲进了不远处的芦苇丛中。

飞机的翅膀歪了一下爬上天,走了。

“它看见我们了?”杨胜利指着远去的飞机问。

“肯定。”少哉说,“它在高处,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

话音未落,更大的轰鸣声压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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