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顿窝囊饭,吃得人人都不愉快。
大家愤愤不平,七嘴八舌咒骂“麻”连长故意整人,害他们在当兵的第一顿饭都没吃饱。
回到帐篷,熄灯睡觉,一个个还在耿耿于怀。
所谓熄灯,只不过是将一盏马灯的火头拧小了,半睁半闭地挂在帐篷门口而已。
帐篷里没有床铺,一人一张草席,一卷棉被,就是床。晚上,天气还有些凉,又是第一次睡在这样的地方,人躺在草席上,头枕着自己的胳膊,每个人都睡不着。
远处传来一阵阵轰隆隆的闷响,像石头砸在地上,大地一阵阵颤抖。湖边的蛙声此起彼伏,只有它们不知天下安危,鼓噪的同时将一汪汪蛙卵产在浮莲间。
杨胜利躺在少哉身边,嘴里似在反刍着饭菜。他悄声问:“吃了几碗?”
少哉回答:“一碗。”
“卵!才吃一碗?我吃了三碗。”杨胜利得意洋洋,“当兵吃粮,如同打仗,像你那样斯文是不行的。要嘴里吃一碗,手上端一碗,眼睛瞅一碗,才不会吃亏。”
少哉笑道:“你在抢饭。”
杨胜利说:“我没爹没娘,是饿怕了的人。”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当了兵,有饭吃了,不要害怕。”少哉嘴里宽慰着杨胜利,心里还惦记着关于乌托邦的话题,他转过身子问何进修:“照你说来,共产党会得天下?”
“也不尽然。”何进修打着嗝说,“李自成打进北京城未能坐天下;太平天国闹了几十年功亏一篑;共产党在湖南江西打土豪分田地,红极半边天,最终差点全军覆没。现在他们盘踞西北一隅,打着拥护老蒋、一致抗日的旗号,是成是败,看他们造化了。”
“我表兄说,现在民族矛盾是主要的,抗战压倒一切。”少哉说,“因此他们也拥护蒋委员长。”
“高人,高招。”何进修由衷地赞扬,“项羽力拔山兮盖世空,刘邦能屈能伸得天下。”
“刘邦得天下,关键在灭秦。不打败日本帝国主义,谁也得不到天下。”少哉说,“抗日救国是第一位的。”
“烦死了……”杨胜利在一旁嚷嚷,“你开口抗日救国,闭口打败日本帝国主义,比蒋委员长操的心还大,说点别的好不好?”
“我们为什么来当兵?不就是为了抗日救国吗?”少哉反问,“不说这些说什么?”
“这是什么?”杨胜利掏出一个打火机,叭哒叭哒地打得火苗直冒,把他那张肮脏的脸照出了一片血色。
“叫你别干那种事情。”少哉断定他的打火机也是从别人身上偷来的,毫不留情地责备,“做人要有尊严!”
“要有什么?”杨胜利问躺在另一旁的何进修,“老朽,他挂在嘴边的那两个字,是什么东西?”
何进修沉吟道:“尊者高贵,严者庄重也……此乃为人之本。”
杨胜利听了,还是不懂。
“尊严是一种精神。”少哉捺着性子给他解释,“要立得正,站得直,不要让别人看不起。”
杨胜利恍然大悟:“哦,你说的是面子。”
“不光是面子问题。”少哉纠正他,“还要有自信,有气节,打死不投降,剩下一个人也不当亡国奴。”
杨胜利嘀咕:“搞了个麻子当连长,哪里还有什么面子?”
提起马驷奇,大家的气又上来了,纷纷骂道:“十个麻子九个怪,摊上这样的人来管我们,往后没有好日子过。”
“好了,别去操那些心了,来点轻松的吧。”何进修忽然心生灵感,饶有兴致地提议道,“既然睡不着,我们来作诗如何?”
帐篷里的新兵,有几个识文断字会作诗的?没有人应声。
何进修循循善诱道:“有个办法,既能说他是麻子,又不提那个‘麻’字,抓不住咱们的辫子。”
杨胜利无法理解,诘问:“不提那个‘麻’字,怎么骂他是‘麻’子?”
“作诗就办得到。”何进修嘿嘿一笑,说,“比如古人在一首诗里写道,不是君家容貌美,老天何故乱加圈?听清楚没有,乱加圈,说的就是麻子。只要是悟到了那个意思,有味道得很……”
少哉听懂了,兴奋道:“这叫影射,没有几个人作得出来。”
“说难也不难。”何进修仍然兴致勃勃地,“我们作宝塔诗。”
杨胜利更稀奇了,追问:“什么叫宝塔诗,能竖起来吗?”
何进修说:“很简单,第一句一个字,第二句两个字,第三句三个字……以此类推,摞起来像座宝塔。不过,这每一句的含意里,必须让人一听就知道说的是麻子,但又不能说出那个‘麻’字来,大家明白了没有?”
少哉当然明白何进修的意思,也知道何为宝塔诗。在乡下念私塾的时候,先生不但给他们讲五言、讲七律,也做过回文诗、叠字诗、宝塔诗之类的游戏。宝塔诗很容易作嘛,怎么就没人开头呢?他忍不住脱口而出:“筛。”
还怕别人不慬,少哉解释道:“乡下筛米的筛子。”
大家一听就明白了,筛子的窟眼儿多。
何进修击掌:“这个头开得好!”
“这么简单呀?我也会。”杨胜利张嘴蹦出两个字:“天牌。”
何进修再击掌,赞道:“天牌,也好,两个字,点儿也多。三个字?”
三个字有点难,好一会儿没有人说话。
何进修鼓励大家:“再想一想,三个字,带眼的东西。”
杨胜利大叫:“太难了。”
少哉又想了出来:“烘笼盖。”
“有意境。”何进修大声夸赞,“大户人家的少奶奶们冬天用的那种铜质烘笼,雕花刻朵,精致得很。烘笼里装的是煨着的炭火谷壳,铜盖子上有眼,焐在手上,暖和得很。四个字?”
四个字是宝塔诗里最难的,带眼的东西更是难找。何进修提示:“天上地下,阴晴圆缺,再想一想。”
少哉搜索枯肠,不得要领。
眼看冷场了,李抗战嘴里溜出一句:“雨洒灰台。”
杨胜利没听懂:“什么?”
“好,雨水洒在积满灰尘的台子上,也是点点滴滴的。”何进修鼓励道,“下面是五个字。”
“这也算一句啊?太容易了。”杨胜利张口便来,“虫吃萝卜菜。”
少哉接上去:“石榴皮翻过来。”
“七个字了,谁说?”
没想到张三风冲出一句:“屁股长疮疤还在……”
“太像他那张脸了……”大家笑得喘不过气来。
帐篷外传来一声恶狠狠的咳嗽,大家吓了一跳,顿时不出声了。
少哉悄声问:“谁?”
杨胜利胆战心惊地说:“‘天牌’……”
天还没亮,尖厉的哨声就把新兵们吹醒了。
马驷奇在帐篷外吼道:“快起来,操练了!”
大家打着哈欠走出帐篷,只见马驷奇手中拖着一根牛皮鞭,耷拉着脸站在门口,带着凶光的眼神像刀子一样从每个人的脸上划过。他的身后跟着两个背枪的老兵,每人手里同样提着一条牛皮鞭子。
少哉一看这架式,知道没有好果子吃,主动担当起集合的使命,帮着大家排成两行,回头报告:“连长,集合好了。”
帐篷前的南坡上,各连各排也都整起了队形,操练的口令声此起彼伏。
马驷奇双手一背抄,斥道:“跟我走。”
大家跟着马驷奇绕过南山,来到北面一片拴牲口的坡地。这里看不见营盘的帐篷,只有一排拴过骡子或马的柱子,遗留在坡地上的牲口粪便臭气熏天。
“怎么把我们拉到这里来了?”众人心生疑惑,左顾右盼,纷纷嘀咕,“我们是人,不是牲口……”
马驷奇鞭子一抖,甩出一声脆响:“牲口为什么听话?是用鞭子抽出来的。当兵的为什么听话?是长官教训出来的。今天是你们操练的第一天,我要让你们知道,什么是队伍,什么是兵!”
少哉挺身而出:“连长,排横队还是直队?”
马驷奇支起鞭梢,撬起他的下巴:“先告诉我,昨天晚上做了些什么?”
少哉挺起胸脯:“报告连长,除了睡觉、撒尿,什么也没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