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天牌(2)

 

“嘴巴呢?”

“嘴巴?”少哉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大家刚到军营,什么都新鲜,高兴,七嘴八舌,说的都是抗日救国的事……”

“够了!”马驷奇手起鞭落,叭的一声抽在少哉的脸上,“老子问的不是那些!”

少哉脸上立即蹿起了一道血印,被两个老兵抓住胳膊绑到牲口柱子上。

马驷奇回过头来,目光盯住了缩在张三风旁边的李抗战。

他鞭子一指:“出来!”

李抗战一个冷战,战战兢兢地走出来,低着头,不敢看马驷奇。

马驷奇将鞭子举起来:“昨天晚上说了什么?”

李抗战的牙齿磕得格格作响:“筛……筛……”

“大点声!”鞭子落下,一道鞭痕从李抗战的脸上跳了出来。

“连长、连长……这事跟他没关系,都是我们说的。”杨胜利挺身而出护住李抗战,双手比划着说,“筛,就是乡下人家用来筛米筛面的那种筛子,用篾片编的,窟眼儿有大有小,点子有粗有细……大家来当兵,第一个晚上有点想家,就想起家里的东西,像箩筐呀,簸箕呀,筛子呀……”

“天牌呢?也是你们家里用的东西?”照样又是一鞭子。

杨胜利捂住痛得火辣辣的脸,硬着头皮争辩:“天牌是天下最大的牌,谁抓到天牌,谁就是赢家。马连长,您就是我们的天牌。”

杨胜利故意把个“马”字咬成“麻”字,马驷奇怒火万丈,抓住杨胜利的胳膊往后一拧。只听得咔嚓一声,脱臼了,杨胜利的一条胳膊像秋千一样晃荡起来。

杨胜利哇哇大哭:“把我的手拧断了,我拿什么吃饭呀?”

“等一等……”不等马驷奇叫唤,何进修已经不慌不忙地走了出来,“昨天晚上,弟兄们的确是说了不少话,如果你都听到了,不妨指出来,我们说错了什么?犯了哪条军规、哪个章程?”

马驷奇横着眼睛,上下打量着何进修:“你心里明白,还用得着我说吗?”

“我们不明白。”何进修说,“你刚才追问的那个‘筛’,还有‘天牌’,不过是弟兄们寻开心,你一句我一句,作的一首宝塔诗。大家还记得是怎么作的吗?”

何进修一问,张三风张嘴便喊:“筛……”

众人齐声接应:“天牌……”

张三风又喊:“烘笼盖……”

一直喊到“屁股长疮疤还在……”。

喊得两个老兵也笑了。

何进修面带微笑地问:“哪个字不合仄,哪句话不押韵,请你指出来,我们可以修改。”

“给我闭嘴……”马驷奇气得浑身发抖,举起鞭子一顿猛抽,并对站在一旁的老兵喊道,“拿下!”

两个老兵架住何进修,把他拖到少哉旁边的一根柱子上绑了。

“连长……”少哉在柱子上挣扎着大喊,“连长,蒋委员长说了,枪口对外,一致抗日,怎么能自己人打自己人呢?”

“安外必先攘内,不教训你们这帮王八蛋,怎么知道老子的厉害?”马驷奇鞭子又指向大家,“昨天晚上,还有谁?”

张三风铁青着脸,冲着马驷奇喊道:“还有我!”

“我知道少不了你。”马驷奇不敢与张三风硬碰,朝旁边的一个老兵使了个眼色。老兵绕到张三风背后,冷不防一枪托砸在张三风的后脑勺上。张三风哼了半声,倒在地上。

“还有他、他、他……统统给我绑起来!”马驷奇的鞭子点过去,凡是和少哉睡在同一个帐篷里的新兵,都被绑到牲口柱子上。

“作诗啊,作赋啊……敢在老子面前玩这一套?”马驷奇左一鞭、右一鞭,一个挨一个地抽了过去,每个人的头上、脸上、身上都暴起鞭痕。

“把他们的嘴给我糊住!”临走时马驷奇还下令,让两个老兵抓起牲口粪便,糊到新兵们的嘴上。

太阳当顶,天气燥热,场地上牲口的粪便发酵、生蛆、长虫。苍蝇像黑色兵团,“嗡嗡嗡”地飞过来,热烈地往他们身上扑。

那些已经发酵的粪便臭不可闻,恶心至极,弄得新兵们一个个哇哇作呕,将五脏六腑都吐出来。

“救命啦……”李抗战的脸上挂着血丝,嘴肿得像晒裂的葫芦。他不停地嘶叫着,挣扎着,绳索勒进了皮肉。

当兵第一天就遭到这样的欺侮,少哉心里难受至极。他扭头看了一眼被绑在旁边柱子上的何进修,难过地喊了一声:“老朽……”

何进修抬起乱蓬蓬的头,咧嘴苦笑道:“未曾出师身先卒,我们要提前为国捐躯了……”

杨胜利睁开眼睛,看了一眼满脸鞭痕和粪便的少哉,问道:“你那个自尊,还在吗?”

少哉一阵心痛,咬着牙不出声。

杨胜利见四周无人,轻轻地蠕动起身体,只听得“咔嚓”一声,脱臼的胳膊接了回去,双手轻轻地从绳套里抽了出来。

从小到大,他不知道被人抓了多少回、绑了多少次,练就了这等苦肉计和缩身法。无论是怎样的绳套,都能金蝉脱壳。

少哉看他挣脱绳索,惊问:“你要干什么?”

杨胜利把绳子往地上一扔:“卵,这兵没得当头!”

少哉说:“这是营盘,四面有铁丝网,跑不出去的。”

“天下没有我跑不出去的地方。”杨胜利扬头一笑,来到少哉身后,帮他解绳索,“‘天牌’不是个好东西,在他手下当兵,没得好果子吃,我们走吧。”

“别动!”少哉断然拒绝,“我是来抗日救国的,不当逃兵。”

“那就没得办法了。”杨胜利两手一摊,“你不走我走。”

“杨胜利,不能走!”少哉急得跺脚,“你当逃兵,我当逃兵,这个国家就没有希望了……”

“喂,帮我解开。”张三风在一旁喊,“我跟你一起走。”

杨胜利翻了少哉一眼,来到张三风跟前:“给我什么好处?”

张三风说:“让我的儿子认你做干爹。”

杨胜利摇头:“不合算。”

张三风说:“帮你讨个老婆。”

“那还差不多……”杨胜利动手给张三风解绳子。

“住手!”少哉呼喊道,“我们是来打日本鬼子的,不能因为这一点小小的挫折就半途而废……”

张三风冷笑:“打鬼子是你的事,我们要活命。”

“还没扛上枪就当逃兵,有脸面回去见你媳妇吗?”少哉威胁道,“你们敢跑,我就喊!”

张三风怒眼圆瞪:“你敢张嘴,掐死你!”

“弟兄们,祸是我惹起来的,能不能听我一句话?”何进修满脸血痂,嘴唇肿裂,有点语焉不清,“营盘四周都有岗哨,枪一响,是白白送死。”

张三风吼道:“你说怎么办?”

何进修抬起头来,喊住杨胜利:“小子,为何不做点好事,让大家一起活命?”

杨胜利问:“你有什么主意?”

何进修说:“去找团长,请他来救我们。”

“对!”少哉连忙附和,“找那位姓孟的长官也行。”

杨胜利将信将疑:“有用吗?”

“有用。”何进修说,“兵是官的本钱,有了兵,他们才能升官发财。何况,我们又没犯什么大事。”

杨胜利来了兴致,问:“跟他们怎么说?”

何进修说:“照实说。”

杨胜利问张三风:“我去试试?”

张三风一脸无奈靠在木桩上。

少哉喊:“快去!”

杨胜利身影一闪,消失在蒸腾的热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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