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访大师(3)

大师们并不总是处在人生和事业的顶端,也并不总是被鲜花和掌声包围,有时候,包围他们的可能是谩骂、屈辱和黑暗,特别是在极权制度下。1945年9月,当伯林去拜访住在佩列杰尔基诺艺术家村的帕斯捷尔纳克时,正处在诗人事业与人生的低潮期。他刚被斯大林派往巴黎参加国际反法西斯作家代表大会,在会上,他抛弃了发言稿,说了一句“作家们永远不要组织起来”,然后他就不再说话。在回国的火车上,他泪流满面。在最黑暗的岁月,他开始将自己的诗歌与祖国紧紧相连,为人民和士兵朗诵。当他在自己的某一首诗上打磕巴的时候,大厅里就会有许多人纷纷说出他忘掉的诗句。来自人民的声音让他重新找到了自己的价值,这也使他写下了陈腐的爱国诗篇《在早班列车上》。该诗的出版曾让他十分尴尬,当来访者伯林告诉他自己并没有读到那首诗时,他才松了一口气。当时,在《真理报》上一篇名为《将他们从地球上清扫出去》的文章中,作家联盟谴责加米涅夫和季诺维耶夫是恐怖主义者,要求将他们枪决。帕斯捷尔纳克是16个在上面签名的名作家之一。当时还流传着另一个故事,那就是诗人和领袖的一次对话。我曾在一篇文章中讲述过,这里讲述的是另一个版本:1934年,诗人曼德尔施塔姆涉嫌在莫斯科的一次小型集会上背诵了一首攻击“克里姆林宫领袖”的野蛮诗歌。有一天,帕斯捷尔纳克突然接到领袖的电话,他一开始还以为是什么人搞的恶作剧,就把电话挂了。电话马上又打来了,他才意识到自己是直接在和领袖讲话,马上用他所能发出的最欣喜若狂的声音说,他一直就知道这一刻总有一天会到来,希望能马上见到领袖,与他谈论生与死的终极问题以及俄国的未来。领袖没理睬他说的这一大堆废话,而是粗暴地问他曼德尔施塔姆读诗时他在不在场。帕斯捷尔纳克含糊其辞,领袖步步紧逼。  

“曼德尔施塔姆是不是一位伟大的诗人,一位大师?”  

“这不是关键,诗人理应得到相应的对待……”  

“如果我是曼德尔施塔姆的朋友,我会更清楚应该如何为他辩护。”斯大林打断了帕斯捷尔纳克,说出了这句著名的话。随后,曼德尔施塔姆被流放,于1938年12月死在马加丹的劳改营中。  

伯林来访时,诗人已55岁,有着一张深色的、忧郁而富于表情的脸。他们一家围坐在后花园的一张粗糙的木桌旁等待伯林。伯林带来了帕斯捷尔纳克在英国的妹妹为他买的靴子。见到靴子,诗人有些窘迫。在伯林眼里,帕斯捷尔纳克是俄罗斯白银时代的化身,体现了沙皇统治行将结束的岁月里艺术的繁荣。但1945年的诗人已不同以往。他向伯林询问西方作家的情况:乔伊斯、海明威、赫伯特·里德等。当得知一部西方人编的《俄罗斯诗歌》选了他一首诗,他显得很兴奋,这表明他自己并没有被活埋。就在那个下午,帕斯捷尔纳克向来访者透露了自己的写作计划——写一部挑战权威、展露天才的作品,那就是《日瓦戈医生》。这部作品成就了诗人,也彻底毁灭了他。  随后,伯林又去位于枫丹卡运河边的喷泉楼拜访白银时代的另一位诗人,阿赫玛托娃。拜访是秘密的,当阿赫玛托娃与伯林约定会面时间时,显得决断而天真:“我今天晚上九点等着你。”伯林不由感叹:只有一个女王才能对自己所冒的危险如此不以为意!  

古朴的喷泉楼庄园,属于大师的只有一间房:地板上没有地毯,窗户上没有窗帘,只有一桌一橱,几把椅子、沙发,以及莫迪利阿尼为大师做的肖像画。这个曾经是著名的美人、阿克梅派诗人当中和先锋派聚集的“流浪狗”咖啡馆里最闪亮的星,现在穿着破旧的衣服,身形臃肿,黑眼圈,却有着高傲的姿态和冷冷的尊严的表情,一种君王般的悲剧气质。当柏林告诉她莫迪利阿尼在西方享有的声望时,她感到很惊讶,对此竟一无所知。  

大师为来访者朗诵诗歌,讲述自己的恋情:与古米廖夫、希列伊科、蒲宁的恋情。在那个空荡荡的房间里,伴着盘子里的冷土豆、莫迪利阿尼的画和缓缓下沉的雪茄烟雾,他们的生命相融在一起。大师比伯林大20岁,但他们的确激发出了“一夜情”,天色微明时,两人都能听见冻雨落在枫丹卡运河里的声音。当两人再次相见时,已是20年后了,那是在英国,牛津,阿赫玛托娃去接受自己的荣誉学位。  

伯林的来访给大师带来了新一轮的厄运。伯林走后,她必须一日至少两次走近窗口,为的是让在街上执勤的密探们能得以证实:她既没逃跑,也没寻短见。秘密警察还趁阿赫玛托娃不在家的时候,在她的天花板上手忙脚乱地装上了麦克风,他们甚至连掉在地板上的一小堆一小堆灰泥屑也懒得清理一下,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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