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访大师(2)

哈代住在伦敦的乡下,海边,一座带花园的房子。“我的印象是他是一个矮极了的小老头”,徐志摩在《谒见哈代的一个下午》一文中说,“他坐着也是奇矮,也不知怎的,我自己只显得高,私下不由得踞蹐。”他们谈诗,谈韵,还谈到了中国文字,“但是你们的文字是怎么一回事?难极了不是?为什么你们不丢了它,该用英文或法文,不方便吗?”大师的一番话,让徐志摩大感意外。哈代端茶送客,徐志摩问大师:“我远道而来,你可否送我一件小纪念品?”这是来访者的惯常要求,但哈代看到徐志摩手里的照相机,赶紧说:“我不爱照相,我也不给我的笔迹。”走到花园里,哈代在自家花园里采了两朵花送给了徐志摩:“你暂时插在衣襟上吧,你现在赶六点钟车刚好,恕我不陪你了,再会。”然后转身遛狗去了。徐志摩回忆道:“他送客的脚步更快了,微偻着背,腿微向外弯,一摆一摆地走着,仿佛怕来客强抢他什么东西似的。”  

大师死后两年,徐志摩就去世了,不同的是,大师以88岁享尽了人间尊荣,徐诗人35岁死于非难。命运之殊如是。  自由主义大师伊塞亚·伯林早年也热衷于拜见各种有头脸的人物,是因为,大师身上的名望、个性以及富于传奇色彩的人生,总是让伯林着迷。而在上个世纪三十年代,这样的大师在牛津是不乏其人的。1934年,在一个朋友家的茶座上,伯林遇到了诗人叶芝,但这次给伯林的印象并不好,叶芝穿着一身绿色的衣服,说话的时候有一种在伯林看来是矫揉造作的大诗人派头。后来遇到了另一位文学名流,弗吉尼亚·伍尔夫,有着那种他日后觉得十分迷人的骨骼纤细的美,她说话的方式也让伯林神魂颠倒。  

1938年10月,在一个亲戚的介绍下,伯林到梅斯菲尔德花园拜访从纳粹统治下逃出的著名流亡者,西格蒙德·弗洛伊德。一落座,老弗就指着壁炉架上的一座小雕像问他:“你猜得出它是从哪儿来的吗?”伯林老老实实地说不知道。弗说:“来自麦加拉。看得出你倒不装腔作势。”然后弗洛伊德解释,他能到伦敦,多亏了玛丽·波拿巴公主替他求情,还问伯林与希腊皇室熟不熟。柏林又老老实实地说不熟。弗说:“看得出你不是个势利小人。”其时老弗生命已近晚景,处在颚癌的中后期,却没有表现出一点疼痛、不舒服或者抱怨。起身告辞之后,伯林的感觉是,自己刚才的一个小时不是和一个天才,而是和一位聪明、刻薄、充满智慧的犹太老博士共同度过的。  

大师之间的见面总是能碰撞出思想的火花,其惺惺相惜的情景让人神往。北岛第一次见到帕斯时就深深折服,“帕斯站着冬天稀薄的阳光下,披着黑呢大衣,像个退休的将军”,“让我记住的是他的姿态:像头老狮子昂起了头”。有一年,帕斯到罗伯特·弗罗斯特的农场去拜访大师,走到山下,问几个在桦树下玩耍的孩子:“大师何在?”孩子们指指山上:“他在山上,在小屋里。”上得山来,大师正坐在门前等待,洁净的白衬衫,有着哲学家的脑袋和农夫的手,“像一个古代圣贤”。  两个大师谈论气墨西哥的风景。“有人告诉我人们坐在那里几个小时不做任何事情。”  

“每天下午你都可以看见他们完全静止,在路边或在进城的入口处。”  

“这是他们的思考方式吗?”  

“这个国家有一天会变成石头,树木和植物,人也一样会变成石头。”  

然后谈读书,谈诗。“您说得对,诗歌是自由的体验。诗人自己在冒险,机会存在于他写作的每一行诗句中。”  

“当我开始写作时我就发现老作家的词汇对我已不再适用,我必须要创造出自己的语言。”  

“诗人创造了自己的语言,就应该与他的修辞作对。他绝不能沉溺于他的风格之中。”  

“不存在诗人的风格。一旦你获得了风格,文学就取代了诗歌。”  

“我们中的大多数,不信那些不懂得玩笑的家伙:严肃的诗人,一本正经的教授,只知道嚎叫和夸夸其谈的理论家。这些都是危险的人物。”  

下山时,帕斯想起了自己对另一位大师的拜访,那就是瓦伦西亚的安东尼奥·马查多。荒芜的、无人管理的花园,起居室和落满灰尘的家具,马查多,嘴里吸着烟。“那个西班牙人也许是从这个世界上退休的老人,他喜欢哲学探讨,知道如何开玩笑,心不在焉。”帕斯甚至设想让这两个圣人会面:乡间咖啡馆里的西班牙人不懂英语,而山上小屋里的美国佬不懂西班牙语,但凭着相互的微笑和对道貌岸然的共同厌恶,他们会立刻成为朋友。“是的,盎格鲁-萨克逊人有着干净的衬衣,视野里有更多的树木。但是另一位的微笑更悲哀更动人。这个家伙的诗歌里有大量的雪,而在另一位的作品里有的是尘土、古物和历史。那是卡斯蒂利亚的尘土,墨西哥的尘土,一旦你触及它便在你的手心里溶化。”  

有些大师是注定要聚集的,他们的相遇往往像星球相撞,改变着历史的轨迹。刚刚写出《普鲁弗洛克的情歌》的艾略特刚到伦敦时,被朋友介绍去见对他一生都会产生重大影响的老乡庞德。艾略特几乎是拖了两个月才决定去找庞德,这说明他是不得已才硬着头皮去见一位比他成功的同龄人。要知道,庞德虽然只比艾略特大三岁,却已出了五本诗集,并依仗他那非凡的才能和卖弄的本领在伦敦的文化活动中占据了中心位置,已经开始领导意象派运动。两人一见面,庞德就热情地把艾略特推荐给芝加哥的《诗刊》,“我从未见过这么好的东西,来谈谈吧!”但艾略特并不买庞德主席的帐,尤其看不上庞德那种因强烈的自信而造成的那种夸夸其谈的做派。就这样,两人一头冷若冰霜,一头激情似火,一人外向古怪,一人含蓄冷静,共同制造了诗歌历史上“死亡”、“火”和“铁”的狂潮。有一次庞德介绍艾略特去见乔伊斯,并托艾略特为乔伊斯带去一个包裹,当艾略特当着乔伊斯的面打开包裹,结果弄得两人很尴尬,原来里面只有庞德赠给这位在贫困中挣扎的小说家的一双破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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