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义把我们弄烦了

作者:朵渔  

这几天读吴亮的书。吴才子早年的文章,是我爱看的文字。“那天没有游人,满天阴云,山林中紫气萦绕,雨打湿了衣服。我觉得那是一种消除了时间的雨,潮湿,空气中充满寒气,这真是历史幽灵显身的最好时机。后来我们在定林山庄喝茶,一边嚼着锅巴。那儿同样寂静无人,像是一个被废弃的庄园。我们想像着王安石被贬谪后,骑一乘毛驴,慢慢地行走在去往灵谷寺的小路上(他常去那里与僧人谈禅)。”多美妙的文字,举止闲暇,潇洒卓荧,有林下之风。有一个阶段,他的文字突然变得意绪绵邈,用意深至,坚持“从一粒沙子里看世界”,浑身充满了意义,似乎深得罗兰·巴特神韵。  

吴亮隐身于文坛,大约缘于对这个时代的深刻怀疑,他发现自己的写作已很难恢复那种直接面对世界的单纯关系。“在我意识到这类所谓写作的谵妄、平庸和无价值,缺乏我所期望看到的依据,以及丝毫无助于重新认识我的处境时,我就决定将他们抛弃了。”抛弃了写作的吴亮开起了画廊。最近出版的《艺术在上海》,文风大变。这是他做画廊老板后的副产品,两年来,所见所思,口授成文,少了些持才骋学,多了些林下之风。其中很多见解,已超出俗世之见,似狂禅破律,自非小才所能辨。  

吴亮将自己的顶层画廊称为“剧场”,视觉的剧场,他身兼导演、剧务、观众和守门人。“会有很多事在里面发生。你等着吧。”两年来,吴亮等到了太多的戏剧,有的纯粹是等待来的,有的则是自导自演。在这里,上演了谷文达的头发剧,赵半狄的熊猫剧,苍鑫的舌头剧,张洹的裸体剧,瞿小松的音乐剧,陆元敏的图像剧,丁乙的仓库剧,韩博的诗剧,方立均的傻瓜脸蛋剧,张晓刚的弱智家庭剧,时尚杂志的时尚剧,摇滚青年的摇滚剧,……在这个自我中心的、享乐主义的时代,上演的剧目实在太多,每个剧目据说都充满了意义。意义如此深刻,观点如此众多,世界好像患上了强迫症,口味太怪,新标签太多,冒牌货振振有词,艺术掮客四处穿梭,……到处都是小花招,巧说辞,没有真精神,没有大气魄。谁还能看得见真正的美丽?谁还在意经典和“古人云”?谁还会像那个最会说法语的普鲁斯特,面对嘈杂的世界,拒斥一切被修辞所充斥的聚会,宁愿一个人拉上厚厚的窗帘,在散发着鸢尾根芳香的小房间里,在一个个不眠之夜,去回忆?  

到处都是冒牌货,虚伪的意义已经彻底把我们弄烦了。我们不是不再需要意义,而是需要承认,需要指出:如果没有什么意义,那就说没有意义吧——浮华、短暂、易朽、低智、无深度、轻松、艳俗、俗趣、调侃、戏仿、时髦、欲望、快乐、不思考——那就让它继续这样无意义下去吧,世界是这样,我们不要总说它是那样。  

艺术的谎言化不仅仅有艺术本身的原因,更多的来自于貌似公正、深刻的学术。搞了多年学术的吴亮说,艺术不是学术,“有好的艺术,也有糟的艺术,就是没有学术的艺术和非学术的艺术”,“作为艺术,它只是呈现,讨论决不是它的专长”。另外,艺术的谎言化还来自艺术家的自我戏剧化。如今,艺术圈已成为名副其实的交际场,鸡蛋已不重要,下蛋的鸡才更重要,对于鸡蛋的价值,下蛋的鸡的身份才更具有决定性。“以艺术的名义”,鸡们想办法认识,聚在一起,相互吹捧,自我感觉良好。是否每个艺术家都要与他人发展一下友谊?吴亮说是的。因为“交际是我们人性的一大需要”,什么是交际?“交际就是一群熟悉的人加一群陌生的人,一群男人加一群女人,一群搞艺术的人加一群爱艺术的人,一群风雅的人加一群附庸风雅的人,一群忙里偷闲的人加一群游手好闲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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