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肉

我还记得买肉要凭本的日子。本来我对肉是没什么特殊的感觉的,但每个人每月只有3斤肉,实在也少得太过分了。每次买肉,看见售货员用圆珠笔在蓝色的纸片上划一道,感觉那肉是从自己身上割去的。

那时候买5毛钱以下的肉就不用划本,所以很多人就排队买小块肉。售货员为了省事,把那些肉割成小方块,大小一致,摆在案边。交了5毛钱,挑一块就走。其实也没什么可挑的,那些肉总是肥的比瘦的多,差劲得很。用售货员的话说,瘦的都卖你们了,那肥的卖谁去?

排一次队,只能买一次小块肉,就有聪明人计上心来,一个人排好多次队。具体的做法是:先排队,看看后面人多了,就对身边的人说:“您先帮我排着,我去买酱油。”实际上并没有去买酱油,而是又跑到队尾再排一个位,如此反复多次,效率高的话一个下午能买到四五次肉。

那个时候人都淳朴,看见有人这么占便宜,虽然心里恼火,可确实说不出什么来。只有售货员心明眼亮,看着眼前的面孔一次又一次出现,会把刀往案板上一剁,叉着腰和人家吵架。正义往往会立刻占了上风,那个聪明的小保姆或者主妇,就会满脸不屑地说:“谁稀罕你这肉啊。”转身扬长而去。

因为在买肉的过程中有着这样的斗争,所以让我去买肉,心里就会紧张。看见那些乱排队的我又不敢说,但自己的确是委屈。有时候排到我了,小块肉刚好卖完,只好买划本肉,心里那个难过就别提了。要是碰到我前面的人刚好对我说:“小孩,帮阿姨排会队,阿姨去买酱油。”那就更倒霉了。但按照现在的逻辑来讲,人家并没有违反游戏规则,只是在钻规则的空子。所以,我还得答应人家,否则很有可能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数落。这种事,官不举民不究的——那官,就是卖肉的。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知道了什么是凄凉。我爸下部队回不来,我弟生病住院,我妈去陪床,就剩下我一个人了。生锅冷灶,我也不知道吃什么,兜里只有我妈给我的5毛钱。本来我想,到食堂打点饭得了,可邻居大叔实在看不过眼,就说:“你去买小块肉,叔叔给你做。”我想想,这倒是个好主意,便飞也似的跑去了。

那天买肉的人实在多,紧张得我把钱都攥热了。我一直盯着案板上的肉,看到它们被一块一块地拿走,那叫一个着急。奇怪的是,有一块瘦肉比例看上去比较大的一直放在那里。等轮到我,我就指着那块肉。售货员笑盈盈地看着我说:“你可看好了。”我当然看好了。我一点头,她就迅速把肉包好递给我。

回到家我才发现上了恶当。那肉果真奇怪得很,外面覆盖着瘦肉一层,里面却裹着肥的,掉过个来看,肉皮上还有一个猪奶头,没把我恶心死。当时我差点流出眼泪来,倒不是心疼自己吃不上肉,而是心疼我妈那5毛钱。邻居大叔拎着那肉瞧我,说了句:“唉!”就进厨房了。

到了饭点,他给我端来一碗肉,用白水煮的,沾酱油吃,香喷喷的。我猜我只用了三分钟就把它给吃完了,吃过后才想:原来那么不中看的一块肉,做好了也能这么香。

从那以后,我对肉的兴趣就无法遏制。上了大学,肉早就不限量了,但食堂里的肉往往在开饭的前半个小时就销售一空。我们这些上课老被拖堂的倒霉学生,只能吃到白菜。总是没有油水,日子难熬,哥儿几个就凑钱去小饭馆吃饺子。那次我们一共六个人,总共买得起的饺子才三斤。我们就定了规矩:每个人每次只许往自己碗里夹一个饺子,吃完了才许夹第二个,谁要犯规,则必须停筷三分钟。我当然知道三分钟意味着什么,所以便顾不上烫,几乎一口吞掉一个。那哥几个也不是省油的灯,吃起来一个比一个麻利。看来小时候都受过缺肉的摧残。

直到工作以后,对肉的需求才得到了根本的满足。老去参加饭局,肉不新鲜了,而且由于担心身体受伤害,竟然对肉起了戒心。终于有一天,三条壮汉点了一桌子肉,给吃崩溃了,居然谁都没有食欲。大家苦思冥想,想找个人来刺激一下吃肉的欲望。想来想去,想起一个同学来,这小子身高一米八,体重快二百斤了,但就是胃口好,人送外号“大狼”。尤其是“大狼”刚刚从国外坐了半年移民监回来,被当地粗糙饮食折磨得够呛,连方便面都觉着香。于是立刻给“大狼”打电话。“大狼”一出现,谈笑风生,樯橹灰飞烟灭了。我一高兴,和他叙了两句旧,桌上已经空了,得,还是没吃成。

那顿饭上,我们还提起了大学时改编的许多与肉有关的顺口溜,比如“吃肉不积极,思想有问题”、“脸皮厚吃个够,脸皮薄吃不着”、“人不吃肉,思想落后”等等。其实在我们这个年龄段,吃肉不积极的已经是大多数,思想有问题的也是大多数。

这半辈子悟出的一个道理就是:什么东西,都是少的时候才香,就像吃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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