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朝中有人好做官

唯一的办法就是赶紧走,但决不能平着走,平级调动换个地方,对这块地方没有了调控能力,说不定会翻了船。最好的结果是上市里升一步,对后任还有点威慑力。

早上一上班,县委书记于茂盛将一张油乎乎的大脸刮了又刮,拿出一套西服换上,系上领带,掂出一个密码箱对秘书交代说,自己在省城的老姑病了,要去看看,吩咐他值好班。然后坐上奥迪绝尘而去。

平原地区的省城,也没什么特色,只不过比县、市的楼高、路宽,人多而已。茂盛没进省委,只是让司机在省委附近的一个宾馆登记了两个房间,自己拿着密码箱来到省委门口打了一个电话,把箱子交给了一个从里面出来的中年男人。刚要离开,一辆和他坐的同样的奥迪车停在了跟前,土龙河上游,和他的领地相邻的嘉禾县委书记钟灵笑模笑样下了车:“怎么,来找门路来了。”

于茂盛机灵地反问:“怎么,你找到新门路了?”

“我呀,挑水的回头,过(井)景了,年龄不饶人啊。”

“你充什么大尾巴鹰,不才比我大一岁嘛!”

“一岁也是大啊,杠杠无情啊,伙计,好好跑吧。”钟灵钻上车一溜烟跑了。

于茂盛回到宾馆,叫来几个熟人点了一桌子生猛海鲜,开了几瓶五粮液,吆五喝六地闹到两点多,带着八分醉意一觉睡到路灯大亮,晚饭到大餐厅只喝了一碗粥带一碟腌黄瓜,在房间里耐心地看起了电视。

熬到午夜,他看了看在其他房间里已经入睡的司机,一个人悄悄溜出来,叫了一辆出租来到了位于省城边上一个金碧辉煌的巨大建筑前,在暧昧的红色灯光笼罩着的大厅门口,一位秘书模样的人上前主动握手问清身份,他及时把一个信封塞到了对方的衣兜里,随后他被带到了一个穿水红色旗袍,叉开的很高,大腿很白的小姐面前。他跟着她沿着厚厚的羊绒地毯往前走,快到电梯间的时候,茂盛殷勤地去按按钮,小姐摆摆手,继续往里带,穿过回形廊,小姐指着一部电梯说,上去吧,直达。

专用电梯一直把他带到了十六楼,宽阔的平台上种满了高大的绿色植物,外面是万家灯火,里面灯影幽幽。在两棵足有一人多高的发财树下,有一扇绛紫色的橡木门,除此之外,别无去处。于茂盛推开了,看到这是一套集用餐、洗浴、桑拿、健身、住宿于一体的贵宾套房,上次他在省委办公楼里见到的那个管干部的常委半躺在日式榻榻米上。他大概刚接受完全套的服务,身体有些疲惫,把黄色天鹅绒浴袍裹了裹说:“你上午送的材料我看到了,还不错嘛,你的事他们也给我说清楚了。”

惯于把下属叫作“他们”的人是重权在握,高层次决策者的常用语。真神要施恩了!血流冲上了茂盛的脑门,心脏加速了跳动,赶忙说:“感谢您老的关怀,全凭您老安排。”

“安排嘛,嗯,最近你们那个市的宣传部长可能要上调,你就准备接替他吧。那个职务虽然是部门负责人,但是常委,也算副厅级吧。”

说完,从床头柜的镀金烟盒里拿出一根哈瓦那雪茄,茂盛赶忙掏出打火机,常委阻止了他说:“不,打火机会破坏烟丝的纯正香味。”自己用长长的火柴点燃了,吸了一口,随着吐出的烟圈朝于茂盛挥了挥手,于茂盛便诚惶诚恐倒退着出了门。

穿红旗袍的小姐幽灵一样出现了,指挥着他走进了隐藏在巴西木后的另一架电梯,并伸出了玉葱般的小手,茂盛赶紧伸过去自己的手告别,但那小手灵巧地避开了,做了一个捻钞票的动作,他恍然大悟,连忙掏出了粉红色的5张老人头。

“真他妈的黑。”骂完之后,于茂盛又自我解嘲地笑了,摸着自己的秃脑袋想,自己何尝不是这样呢。

人过了五十岁,当了一辈子在当地老百姓眼里的小官、中官、大官,拿了几十年平稳工资,有时也发些小财的于书记心里越来越恐慌了。俗话说:朝里有人好做官。可是这几年中央加大了干部交流的力度,又规定党政正职,纪委、组织、管干部的副书记,公、检、法部门的领导不能在当地任职,自己的老关系退的退,走的走,越来越少。上面的干部换得勤,来了后不仅要学习他们提出的名目繁多、令人眼花缭乱的新观念、新提法、新战略,还要揣摩他们的脾气与爱好;还有过去好好的国营厂、国营店,吃惯了现成饭的人整天到县里上访。财政实行了包干制,自己待的地方工业不行,工资比别的地方差了一截子,每逢来了涨工资的文件,上下就嚷嚷成了一个蛋,县长阴沉着脸,最后只能是他出来打圆盘,说先记入档案,以后经济发展了一起补上。时间长了,人们就给他编了顺口溜,说:“于大头,真能诳,工资长在了档案上,表上有数没有钱,包里手里光光光。”再就是自家的开支越来越大了,儿子花钱上了个大学的成人学院,毕业后光买房、买车就要了他差不多上百万,还有自己平常已习惯了的抽的好烟,喝的好酒,要是买,工资根本不够。真不敢想,要是退了自己的生活怎么维持?这几年虽说每年也进账不少,但和好县比差远了,再说大部分也打点给上边的各路神仙了。县里底子薄,钱不好捞,捞了也害怕。听南部一个富县的县委书记说,他花钱只要一两个企业老板的,在其余的人面前一律当包公。而他这里不行啊,最富的是四海粮油公司了,但双铧犁这小子鬼得很,用着你的时候给点,县里的许多政绩还要靠他出,听说他还和北京有联系,也不敢冲着他下大笊篱,只能靠广种薄收敛提留。这也就做下了病根,使自己在许多人手里有了短处,谁也不敢严厉批评,谁也处理不得。唯一的办法就是赶紧走,但决不能平着走,平级调动换个地方,对这块地方没有了调控能力,说不定会翻了船。最好的结果是上市里升一步,对后任还有点威慑力。

坐在车里的于茂盛尽管心里想着事,也有许多烦恼,但对这次省城之行基本是满意的。现在是快到八月了,再熬四、五个月,顶多半年,市委就要换届了,那时,真要顺利的话,哈哈,他心里刚要笑,突然想起了一本书上的警句“在这个世界上,最不能相信的是政治家的许诺和商人的誓言”,不行,还得去算算。车下了高速公路,快到嘉禾县的时候,他对司机说,去那里一趟吧。司机会意地把车开上了一条乡间公路,在一个绿树环绕的村庄旁边停下,他自己步行了一段路,敲开了一个有五间大北房院子的黑大门,一个小媳妇模样的女人对他说,老神仙正等着你呢。

两开间的厅堂,神桌上供奉着一尊半人高的人造水晶雕塑的南海观音大士,宝像庄严,轻盈地站在透明的莲花座上,高举杨柳净瓶。屋里香烟缭绕,一个六十多岁,穿一身灰色裤褂的老太太正跪在明黄色的圆形坐垫上敲着木鱼念经,手里还数着脖子上的念珠。于茂盛规矩地跪在了一旁,她把经念完,叩了三个头,抬起眼皮问:“昨天我就算定你要来,从昨天晚上开始就闭门打坐,把别的香客都打发了,是不是去了省城?”

“对,对,老神仙。”

“贵人这次来是问前程,问财路,还是问健康?”

“前程前程。”于茂盛忙不迭说。

灰色裤褂的老太太从一个元宝型的箱子里拿出三把未开封的檀香,示意于茂盛双手合十跪在一旁,自己点着,对着菩萨举了三举,插在香炉上,闭着眼祷告起来,不知是举香时用了什么手法技巧,还是她在祷告时宽袍大袖带起的微风角度不同,或是香的合成材料有差别,总之,三炷香的燃烧速度与香灰的倾斜发生了变化,中间的一柱开始很快,燃烧到半截时慢了下来,左边的一柱向西歪,右边的一柱向北斜。

于茂盛一脸虔诚地看着,老太太闭目不语。等所有的檀香燃烧完毕,老太太开始讲香火:“中间是你的本命香,基本顺利,但有点小坎坷。”

“坎坷来自那里啊?”于茂盛问。

“西边,往西歪,不帮你,拉反劲。”

“那怎么破解,请老神仙指点。”

“你看往北歪的这柱了吗?你要往那里多走走。”

西边是哪?北边走多远呢?于茂盛想问得更清楚一点,老太太不说话了,仰着脸做出了一幅天机不可泄露的模样,只有手里的念珠不停转动着。于茂盛不敢再问了,拿出了一个红包放在了功德箱里,退了出去。

自己的坎坷在西边,到底是谁呢,从近至远,自己西边的办公室是方囊,他不可能,虽然不是一起扛过枪、分过脏、嫖过娼的,但也差不多,许多事是互相掺和在一起说不清的。再往西,是物价局、司法局和机械厂,那里也不可能,都是这几年经手亲自安排的,再往西呢,那就出了城了,莫非是他?茂盛灵机一动,往西出城20多里就是土龙河的上游,和嘉谷同属一个市管辖的嘉禾县,对,那天在省委门口碰到了钟灵,是不是这家伙和我竞争同一个职务?他妈的,肯定是他,这小子虽然提副处比自己晚,但正处却早了几个月,资历不相上下啊。看那天钟灵那笑眯眯的样,是不是也拜到了真神呢?

“走,去看看老人家。”他对司机说。

奥迪车很快从嘉禾城西往北,穿过土龙河南堤、北堤,绕过两个小村,来到一片槐树林里。七月槐花香,阳光透过疏枝密叶斑斑点点照在几座芳草凄萋的老土坟上,阴凉而又静谧。这里是于家老坟。

于茂盛拿出一整盒软中华,分别插在松软的青草地上,磕了三个头后,坐在一棵满是疤痕的老洋槐树下看着袅袅上升的青烟发呆。

说起来于茂盛的父母不算是身怀绝技,也是有一技之长的人。那时河海是专区,茂盛的父亲是在专署食堂做小灶的炊事员,有一手绝活是焖饼,按人们说是:“于老四的焖饼,薄、散、软、香。”一小锅焖饼出来散在案板上条条不连,收在碗里不粘不黏,吃在嘴里又筋道又香,很受当时领导的青睐。他为人和气,有时领导外出或下乡,吃饭的人不多的时候,他也到大灶上帮忙露一手,让一般干部过过嘴瘾。母亲出嫁前是三里五乡有名的巧闺女,后来嫁给他父亲后在河海服装厂上班,裁出的衣服穿起来既合身又熨帖。那时没有这么多服装店,多大干部也是到裁缝铺去做,偶尔一次,母亲跟着父亲到一个不大不小的干部家里串门,正赶上那家有人送来一块涤卡布,母亲就建议两口子一人做一件,并当场量体,当场裁剪,做出来的男裤穿上显得挺拔,而女式上衣上多了卡腰和别的小装饰,穿着别有风韵。此事着实在专署机关小小轰动了一把,于老四两口子成了小名人。随着两口子腿勤、手勤,逐渐认识了许多过去在报纸上、电视上,主席台上才能见到的领导,知道了他们也是和普通人一样,也不是三头六臂,也有七情六欲。宰相门前七品官。大衙门口的炊事员,特别是给领导掌勺的大师傅,况且还有一个能给领导的家人孩子做出好看衣服的媳妇,理所当然要厉害多了。

于茂盛中专毕业后,往哪里分还没定向,于老四叫他好好在家待着,别跟那帮同学瞎撞找工作。一个初秋的中午,几个领导吃了他的小焖饼,喝了蛋花汤,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看到于老四又在切饼条,便打趣地问,怎么,晚上还让我们吃啊?老四说,不是,还有一位领导没来呢。大家一看,可不,少了管人事的老孙,就说是不是老婆刚给他生了小子,回家洗尿布去了,要不就是到哪儿陪客去了。正说着,老孙来了,说陪什么客,刚处理完文件,看来我得吃剩饭了。于老四送走吃饱的那一拨,让孙领导稍等片刻,捅旺炉火,多加油,多搁料,勤翻勺,一碗油汪汪的小焖饼出了锅,随后是一碗当时还不多见的紫菜虾米汤,吃得孙领导的肚子里舒服得直打颤,感叹着说,看来晚了也不错,单焖的更有味道。说着就要走,于老四掂着炒勺,呵呵憨笑着站在小餐厅门口也不让道。孙领导说,怎么,你有事吗?于老四扭捏地说了自己儿子分配工作的事,说想去人事局。孙领导说,那好办,我给他们打个招呼。晚上,于老四又让老婆连夜做了一套小孩穿的开裆裤,虎头鞋、虎头帽。就这样,于茂盛去了人事局,报到时他自己愿去调配科,老子说,听我的,去办公室,那里接触的局长多,人机灵点,往上走得快。果然,他从那里开始一直升到了副局长。

于茂盛永远忘不了老爹的一句话“狼恶,虎恶,不如饿恶;千里做官,为了吃穿;千好,万好,不如眼前的舒服好”。他主政嘉谷后首先自己做了两件事,一是把市里各位领导的家庭状况摸了一个遍,把他们本人、家属以及老爹老娘的生日记载下来,并买通了市委接待科的一个小伙计,让他准时提供领导家里发生的红白事的时间地点,自己再忙也要带上钱物准时到场。二是给已是自己人的县委办公室主任方囊提出了一个要求:嘉谷再穷,不能穷在上边来视察工作的领导上;嘉谷再差,不能差在对领导的接待上。方囊按照他的意思,东拼西凑,在县委招待所后边的一块空地上大兴土木,盖了一座树木掩映的小二层楼,老百姓称做:高干院或高干楼。里面的设施不亚于三星级宾馆,大师傅都是从省城聘来的。于书记亲自规定,凡是市领导,市委办公室、组织部、纪检委的干部都要住那儿,特别是组织部门的人,哪怕是个副科长或一般干部都要安排,自己亲自陪饭。凡跟领导来的司机、秘书,他都要亲自敬酒,送土特产,有时还把下面孝敬自己抽不完的烟,喝不完的酒给他们。所以,嘉谷的工作虽不怎么样,但于大头在上边人缘很好。那些小喽罗们沾了些小便宜后,总在领导耳根子底下吹风,日子长了,有的领导就以为就是群众反映了。于茂盛也暗暗得意,经常晃着大脑袋想,东西是公家的,人情是自己的,为什么放着河水不洗船呢?

他就这么上来了,也这么稳住了,对下面的要求也就开始照猫画虎了。有一年春节前夕,他在外面吃了丰盛的酒宴,回到家里看到了下属孝敬的许多东西,心中很是兴奋,破例和老婆亲热了一次。老婆问他,你整天在外面吃香喝辣还不算,还收这么多好东西,这行吗?他抚摩着老婆还不算太松弛的乳房说,这你就不懂了,记得咱当初,我当一般干部时过年连鞭炮都舍不得给孩子买,抠出钱来买点心、买酒给科长、局长送吗?年夜饭到你家去蹭,剩下鱼肉等正月里科长到咱家吃饭时再用吗?不就凭这我才到了今天吗?这就好像背着钱财顺着山路往上爬,一道上送给那些把关放哨的人,后来咱也到了一个小山头上,也成了一方寨主。下面许多人也要往上爬,那对不起,你也要像我当初那样把你手里的好东西献上来,否则,关口我是不能让的,你不走我当初的路,就别想往上走。再说,这些东西也不是我们全要啊,也不能全要,我要用这个献给守卫在更高山头的将军甚至元帅啊。否则,别说往上升,咱连这个山头也坐不稳啊。老婆听了他一番高论说,我也听人说了,现在的干部是:连跑带送,不断提升。光跑不送,原地不动。不跑不送,平级调动。于茂盛说,什么平级调动,明天要是调我到市委党史办当主任,也是正处,过年甭说红包加海参鱿鱼,你连个白条鸡也见不着了,顶多是几本挂历,还不一定是好的。

世界上的事还真有懵对了的时候,他的竞争者还真在西边,就是嘉禾的县委书记钟灵。他也去找了省里那位管干部的常委,而且是先行一步,也是一个保险箱,不同的是美元,并且是通过了一个北京当红演员的手牵的线。那个常委也说稳定第一,只要不出什么事,就有希望。他想了想,自己在县里固若金汤,事是不会出的。他也猜到了于茂盛是跑官去了,但找的谁不知道,也没必要知道。他想的又深了一步,自己不出事,别人也不出事,就是半斤八两,说不定还得有一场恶斗,如果自己不出事,想法让别人出点事呢,岂不是稳操胜券了吗?那角度又在哪里呢?那天他见到于茂盛后,并没有回家,而是去了在省气象局当总工的大学同窗那儿。那家伙是个业务脑瓜子,不像他,把老师教的那些观天的本事用在了看人的颜色、琢磨人的心理状态上去了,和这家伙在一起,心理可以不设防,胡侃什么都行,放松情绪。这不,都快中午了,他还在研究卫星云图,对比五十年的气象资料,钟灵二话没说,拉着他进了餐厅,叙着叙着旧,这位总工又谈到了他的业务,有些严肃地对他说,你所在的土龙河流域可能今年要有水灾。按历史的经验,今年台风从杭州湾登陆的机会有三次之多,降雨带正好在土龙河的上游水库,而水库这么多年来年久失修可能要从土龙河泄洪。老同学并警告他说,你小子别光顾升官,要想着那一方百姓的安危。

开始他拿这个书呆子的话没怎么在意,回到县里睡了一觉后忽然想出了一个主意。在于茂盛在自己家的老坟地里祷告和苦思冥想的时候,他驱车来到了离自己的县城十五里,离嘉谷县界六里的土龙河道里,踏着过去因上下两个村浇地争水筑起的早已破损的老堤想着主意。过去的老堤只剩下了段段残垣,现在成了沿河两岸老百姓来回走的田间小径,不宽的主河道里流着上游过来的浅浅的污水,里面横七八竖的放着几根残破的水泥管子。看着有两个抄近道的壮年汉子推着自行车从那里艰难地跨过,他心里有了主张,立即用手机拨通了附近的毛庄乡党委书记的电话,指示他和乡长立即赶到。

两个人气喘吁吁的来到后,他严肃地说,你们的官是怎么当的?毛主席早就说要为人民服务,中央讲要执政为民,要把老百姓的冷暖时刻挂在心上。他指着推自行车的人继续说,你们看老百姓走路多难啊,要立即在这里修一条路。乡里的书记说,那是他们懒,想走近道,不远就是大桥。钟灵说,现在是什么时代,时间就是金钱知道吗?乡长说,钟书记,在河道里修路是违反管理条例的,万一影响行洪怎么办。钟灵恼怒了,训斥道:都三十年了,你见这里来过水吗?再说,我又没让你筑堤,有大堤的一半高就可以了,抓紧做,土路上边垫些你们砖厂的炉灰渣就可,万一来水我们可以迅速捅开。两个人诺诺而去,表示不出一个星期保证完成任务。钟灵得意地笑了,从心里感谢他那个书呆子老同学。看着晴朗的天空心里想,但愿他说的是真的。

农历的七月天,小孩子的脸,说变就变。于茂盛从老坟地里出来的时候,一片乌云从西北方向压了上来,他头顶阴沉落雨的天空,脚踏祖辈耕耘的河淤地,心情郁闷地缓缓地上了车,回到嘉谷县委大院接了刘华仑的一个电话才开朗起来,刘说他准备垫资修刘公桥。

嘉谷县除了有一条东西走向的土龙河外,还有一条南北走向的太平河,实际上是当年农民从土龙河引水灌溉农田挖的一条渠,后来叫成了河。想当年两岸水草丰美,祖先们逐水而居在此,农民惜地,看到河东地碱,收不了多少庄稼,就把大部分房子建在了那里,一条大街上除了商铺县衙还建了一座学堂,历经沧桑,成了现在的中学。后来人口增多,民国初年县政府率先移到了河西,各机关也随之迁来,民居也盖了不少,只有中学没动。太平河上原来是一座木桥。清朝晚期本县一姓刘的当地绅士捐款修了一个石桥,县太爷亲书篆体字为刘公桥。那桥修得极为别致,两头各有一亭,悬空在桥头左侧,上有堤岸大树掩映,下面碧水长流,名曰观景台。站在四周是石头栏杆的平台上既可以看河中的过往船只,也可以在周围高大的树木下乘凉或钓鱼,在太平河清水长流的日子里,也算是嘉谷的一景。在月明星稀的夏夜,也有过才子佳人在此相会。民国时有一本地到北平燕京大学读书的男青年与南方女子私订终身,欲抛弃从小由父母做主的娃娃亲,回来后被家庭监禁。那南方女子为情所迫,一路长途跋涉来此,是夜男子翻墙逃出藩篱,二人在亭中相见。看着天上的明月,脚下的碧水与倒影,那男青年首先在亭柱上留诗一首:“星空银厦,鳞波倒塔,小桥倩影难描画。皓无瑕,素无华,悄悄来去静无价,来把青辉留下。来,无牵挂。去,无牵挂。”南方女子把玩良久,看着东方的鱼肚白,想着那一轮欲喷薄而出的红日,也才思敏捷地合了一首:“拔破白夜,吐红化雪,云开雾散春晖泻。煦相接,绿相谐,东来紫气映山岳。最是光明洒无界,升,也烨烨。落,也烨烨。”刻写毕,买舟过土龙河,转运河,乘风远洋飘渡扶桑去了。有这个儒雅风流故事垫底,历年县中学的学子们都在晚霞夕照或玉兔东升的时候,到亭子的平台上或倚、或坐,就着晚霞读书,在月光下聚会大谈人生理想抱负。百年风雨送走了一茬又一茬的人,也侵蚀得石桥斑驳陆离,随着轻巧的轿子、马车退役,拖拉机、载重汽车蜂拥而来,碾压、碰撞使那桥变得摇摇欲坠,成了危桥。今年夏天,一伙在三流大学毕业20年的当年高中同窗寻找青年时代的感觉,在饭店喝完酒来到亭子上互相说感受,有一个把20年的结果编成了顺口溜:“毕业20年,腰包是扁的,头发是染的,下边是软的。”此言一出,大家笑得前仰后合,有两人站不住脚,往栏杆上靠去,不料,“扑通”一声,杆断人下,都掉进了河底的臭水里,一死一伤。媒体有追逐丑闻的冲动,一帮狗仔队的小报记者得知,大报、小刊、互联网炒了个沸沸扬扬。上面的领导纷纷表现出爱民如子的满腔热忱,批示、通报纷至沓来,要求限期修好,各级各部门要大力支持芸芸。于茂盛抓紧组织城建局向上写报告,并把新建刘公桥列入了今年的民心工程之一。但上面的职能部门似乎不像领导那么急,吃了,喝了,拿了土特产品说研究研究,只听楼梯响,不见人下来。市里的党委督察部门只督办下面,不管上面,一个劲催,急得于茂盛团团转,财政上又拿不出钱来,只好先找建筑队垫资先干,言明上级的款项到了后偿还。但县里的建筑老板都知道这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的活,给钱,那是猴年马月的事,即使钱来了,也不知会被挪用哪里去了,谁也不肯上。正好刘华仑在北京的建筑公司这段时间活不多,于大头亲自出马谈了好几次,又许愿,又封官,每次的收获也就是几条好烟,两箱好酒,但修桥的事对方一直不吐口。这次刘华仑答应了,怎么不让他高兴。但随之刘又给他提出了一个条件,按荒地价格买断城西的第二农机厂。他知道那是国有资产,里面还有几十个下岗工人在原来的破厂房里打铁铸犁铧维持生计,闹不好还有点小麻烦。这种与政策相违背的具体事他是从来不亲自操作的,于是就叫来了兼着县工业领导小组组长的柳枫。

于茂盛汇报、讲话、和人谈话向来是先易后难,先喜后忧,他先给柳枫说刘公桥有人垫资修建了。柳枫说,那好啊,修的时候一定要保持原貌,最好是把当年那对才子佳人的咏月诗镌刻在上面,据说,那对夫妇到了日本后先在名古屋教书,后开了中国料理店,连锁到了半个世界,其中一个老人还健在,他们的子女也在商界颇有建树,修好后想法请他们来,吸引在县里投资。

于连声说,好,好,并当即表扬柳枫立意新,眼界宽,想得远,要是县里班子里的干部都像他,自己就省心了。随后又提出了刘华仑想买二农机厂地的事,让他抓紧操作。

柳枫立即联想、警惕起来,正色道:“于书记,这是个政策问题。一来农机二厂是国有资产,卖出需要有县外的权威部门评估;二来那是规划用地,不能按荒地买;三来就是买也要按上级有关规定挂牌拍卖;四来那里的100多名下岗工人的养老保险应由买地单位承担,就业也要管起来。”

他没说修省道占地的事,因为还没来得及核实,尽管十有八九是真的。

于茂盛不高兴了,心想,这个话还用你说,我比你不明白吗,叫你管这个事,是信任你,也是为我顶雷。但表面上还是说:“你说得很对,到底是上边来的,对文件记得准。但你不要忘了,我们县是穷县啊,民心工程第一啊,要特事特办啊,总之,我的柳书记,发展是硬道理啊。”他空泛讲了一通,最后说,不管怎么着,刘公桥要按时到国庆节完工,不能给老百姓放空炮,并指定柳枫为建桥的总指挥,自己任政委。说完,推说上级机关来人了,自己有一个饭局,匆匆走了。

这回轮到柳枫郁闷了,他到食堂吃了点饭,看着外面越下越大的雨闷闷地抽着烟想辙。突然,手机响了。一个清脆的女中音传过来:“柳枫,在县里吗?”“哦,是萍姐,你在哪儿?”柳枫的情绪立即高涨起来。

“我在美国的夏威夷,在独木舟上钓鱼呢,这里的景色真美啊,你那儿怎么样?”

“我们这儿正在下雨。”柳枫说。

“哎,这里不仅景色美,而且到处充满了艺术。昨天我跟一个美国老人学了一首歌,想听吗?”杭维萍在电话里哼唱起来:“路边一棵榕树下,坐着我和他,海风轻轻吹,绿草遍天涯……美吗?”

“美,可惜我无缘见到啊!你到欧洲怎么去了那儿?你们真是有钱没处花啊。”柳枫想着建桥的事说。

“这就是区别啊!权力的集中必定带来财富的集中。好了,国家财政体制问题还是回去再讨论吧。你还甭说,欧洲与美国的艺术真实的现实精神打动了我。前天在华盛顿越战纪念园,雕塑的十几个美国大兵在丛林里有断腿的,有被毒蛇咬住胳膊的,还有被竹扦扎住身体的,叫人看了不寒而栗啊。还有在珍珠港海湾,在密苏里战舰旁边,被日本袭击受伤击沉的一艘美国巡洋军舰锈迹斑斑,还在冒着柴油,让人看了立即激起仇恨和强烈的爱国精神。要在国内,一定是英姿勃勃的士兵英雄形象,一定要把那艘军舰恢复得漂漂亮亮的,把说明词搞得豪言壮语激情冲天的。我看,我们的实事求是在世界上最民主的国家得到了最大的发扬光大,是美国人的现实精神促进了她的发展。”

现实?柳枫有些警惕起来,也绕着弯子说:“萍姐,你在地球的另一面给我打越洋电话不会是为了唱歌给我听,也不会是为了和我讨论中西方的文化差异吧!我来这里半年多了,你杳如黄鹤无信息啊,就像外国一个民歌里唱的:是把我扔到井里就跑了啊。”

“当然不是,”杭维萍那边严肃起来,“你要在适当的时候有一点现实精神。我们毕竟是生活在这个世界上,而不是世界为我们而存在。你对那个农机厂的事就要现实一些。”

“那里和你有什么关系?”

“那个刘总我们在北京你是见过的,大家都是朋友嘛。”

哦,柳枫想起来了,北京“名典咖啡”夜色下那个开美国悍马吉普车的留平头的壮年汉子,就是后来长发的刘华仑啊。真是太可怕了,繁华的京城与穷乡僻壤的小县竟然有那么深的关系,经济、市场,这只无形的手太厉害了啊。再想想,杭维萍的老公公是老抗联出身,据说他的几个公子在白山黑水之间把生意做得生龙活虎赚了不少钱,刘华仑的北京的房地产项目是和哈尔滨人合作的,说不定有杭维萍婆家的人在里边有股份呢。另外,在北京,刘华仑喊杭维萍是杭总的,有一次和李一道闲谈,他说维萍在她婆家家族企业集团里也是一个公司的老总,看来又深入到华北腹地来了。

杭维萍出面了,刘华仑的事还能怎么办?

他记得在省委工作时,有一次陪领导和几个老政客吃饭,几个人酒足饭饱后交流从政的经验,其中一个说,每天处理的事情太多,但要掌握一个原则:急事缓办,好事快办,不太明朗的事想清楚了再办,难事尽量推给别人去办。拍卖企业也好,安排下岗工人也好,都是政府行为。看来得对不起管工业的石副县长了,好在自己在电力局引资问题上也帮过他一个忙,也不算不讲义气。于是,他给石三柱打了一个电话,主要讲了于茂盛的指示精神,并说修好刘公桥关系政府形象和民心工程的落实,最后说自己还有别的事,就挂了电话。他知道,在县委与政府之间,县委是领导,不是常委的副县长懂规矩,从来不主动过问党委这边的事。那边石副县长不知是在忙着开什么专题会或在讨论什么难题,屋子里乱哄哄的,大概是为了早点结束通话,痛快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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