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买卖这玩意,开始是人找钱,后来是钱找钱,最后是钱找人了,达到这个境界你就可要发了。
七月的乡村风景,如诗如画。大堤上,堤内柳树,堤上白杨,都高举着一片片绿云,满地是绿色的庄稼,路边是绿色的野草,这个季节的黄土地满眼都是稠得化不开的绿色,仿佛空气也是绿的,吸一口将五脏六腑荡涤得干干净净,神清气爽。
柳枫驾驶着县委配置的和他眼睛一样的海蓝色普通桑塔纳在绿色的海洋中奔驰,轻巧地越上土龙河南大堤,顺着护堤林带的绿荫跑了一段,下坡就来到了刘家埝。在村口停下向几个在树阴里乘凉的老汉打听刘华仑的家,奇怪的是说了半天他们只摇头,后来又说是四海粮油公司的总经理,几个老汉笑了起来,说,你说的是他啊,什么华仑,不就是双铧犁吗?柳枫愣了,怎么这么有学问的名字又变成了农具了呢?老汉告诉他说,这小子出生的时候,正赶上毛主席到杭州农具研究所视察双轮双铧犁研制成功的那一天,他老爹为了表示对伟大领袖的热爱,就给儿子起了个铧轮这个名字。后来人家发了,不知在外边受了哪个高人的指点,把名字改了,不过,没改音,字变了。老乡亲爱揭底。柳枫虽然出生在县城,但他知道在华北平原大大小小的村庄中都有那么几个前知500年的老明白,索性拿出一盒烟拆开人手一支,和他们攀谈起来,打听起刘华仑的家世。
老汉说,名字虽然不实,他们家可是值得你看一看啊,在俺们村原来生产队的联合打麦场上,是我们这里的王爷府哩,好大的一片啊,小汽车停得海了去了。好多当官的都来这里吃喝,凭你这个车还不一定进得了中门呢。
老汉的话激起了柳枫的兴趣,方向盘一转来到了村南,还真是不用问路,在一片挺秀的白杨林旁边,真的有一片大宅子,卧龙起脊,飞檐斗拱,一律青砖建造,磨砖对缝。拐上一条水泥路,一座坐北朝南的大门楼赫然而立,完全是按照北京天安门城楼的样式,上有缩小的有观赏价值的城楼,下面三个门,中间的宽大,禁闭,两旁的小门开着。门楼两侧一边各有六棵高大的梧桐树,树阴下几个闲汉正坐在宽大的板凳上聊天。
看到柳枫的汽车,几个人不约而同站起来,问哪来的,有约定没有。柳枫没理他们,熄火锁车,点燃一支烟,悠然自得地散起步,有滋有味地打量起这座酷似王府的建筑来。三进院,一进比一进高,门楼两侧是起脊瓦房,不远一个垛口,像是烽火台。院子里的三排正房的起脊上扣的是黄色或绿色的琉璃瓦,在阳光下发出七彩的光。看过了房子,他又转身向南瞧,一圈垂杨绿柳环绕着一个人工湖,波光粼粼。柳枫读书很杂,是懂得一点风水的。水为招财进宝,再联系到刚来时看到宅子后面被栽满了小松树的几座原来废弃的砖窑,在平原上也算是依山傍水的占尽好风水的好建筑了。也许是柳枫安闲的态度、不凡的气度使看门人感到蹊跷,感到来者不一般,其中一个人悄悄走了进去。
突然,中门洞开,不知藏在哪里的扬声器奏出了迎宾曲,平时在城里总是名牌西服领带,皮鞋锃亮的刘华仑穿着一身用当地笨花、土织布机纺就的花条裤褂,脚蹬礼服呢圆口布鞋迎了出来,抱拳施礼道:“不知柳书记驾到,有失远迎。得罪,得罪。”
“恐怕你早看见了吧。”柳枫指了指门楼上隐蔽的电子眼,不客气地说。
“书记神目如电,我这是雕虫小技。请,请。”刘华仑继续作揖。
穿过用整个石头雕塑成的“招财进宝”的照壁,进了第一重院,六间正房全部前出一步廊,完全木质结构,雕梁画栋,上面画着显然是农村画匠涂抹得非常生硬的诸如“桃园三结义”、“三顾茅庐”、“岳飞枪挑小梁王”等原来连环画上和走村串户的说书人带给农民的故事。院子里并没有北京王爷府里的金鱼缸,石榴树,小巴狗,胖丫头,而是种满了豆角、茄子、黄瓜。推开朱红色的风门,迎面是仿明清的家具,八仙桌、条几、太师椅、春凳。靠近窗户的地方还放了一圈真皮沙发,显得不伦不类,整个布置富中透着俗,贵中透着土。
柳枫无声地笑了,趁华仑沏茶倒水的时刻,回忆起了村头老汉透露出的刘华仑家世:刘华仑的老父说起来也是当年嘉谷县城南的富家子。刘家自己在土龙河上有私家码头,三十多条木船,靠倒卖南方的绸缎茶叶和临近渤海边上的私盐日进斗金,财源茂盛。一日,老东家经不住一个船老大的蛊惑,跟着船去了一趟杭州。在西子湖畔的“怡红院”不仅享尽了南方娇娃的温柔,还学会了抽大烟,不到三五年,家境没落。到老东家临咽气时,码头、船队,连房子都归了城里放高利贷的钱庄老板。华仑的父亲净身出户,来到刘家埝一个大地主家做账房先生。他人伶俐,不仅把账目弄得清清爽爽,闲时还把院里花草伺候得茁壮茂盛,更绝的是他的长相与老地主非常相像,只是年龄有差距罢了。那时土匪横行,冬天的一个早晨,下了一夜的大雪达到了它覆盖大地的目的后终于停了下来。天放晴,华仑的父亲正在指挥长工们在大门口扫雪,从西街口跑来三匹马,骑马人虽然穿着当地农民的粗布棉袄,戴着毡帽,但从他们领子里露出的羊羔毛和脸上的凶气一看就不是善茬。其中一个勒住鼻子喷着两股热气的马,用马鞭指着宅子说:“好大一片水。”另一个骑马人说:“有水就有鱼,鱼长八字胡。”华仑的爹长期生活在码头,懂得一些江湖黑话,知道他们不是第一次来踩点侦察,因为连主人的特征都清楚了,接口道:“新水,鱼是小鱼,值不当的下网。”几个人也没说话,哈哈笑了几声,打马疾驰而去。
账房先生赶紧回屋告诉主人,说可能要来土匪,老地主立即慌了神。最后还是原来在草台班子唱过戏的小老婆给他拿了主意,说老东家的命得要,家财也要护,让账房先生的嘴巴上粘上八字胡,当主人的替身和大老婆守院,自己和老东家到城里暂避一时。
吃人饭,归人管。账房先生临危受命,脑瓜一转,想出了鬼主意。待送走老东家之后,自己粘上八字胡,穿上主人的长袍马褂,狐腿皮袍,叫家丁买了几挂鞭炮放在洋油桶里,又从城里的一家裁缝铺定做了几身官府团防局团丁的衣服,让大家在四边角楼里日夜把守,自己当天就搬进了老地主和妻妾们住的正房,和大老婆只隔一个门帘。说是大老婆,也比老地主小十多岁,只是被冷落已久。当晚无事,年轻力壮的账房先生睡在东家暖暖的绸缎被窝里,想着老东家和那细皮嫩肉的小戏子翻云覆雨的情景,下边总不老实,起来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的八字胡,披上皮袍一挑门帘进了大老婆的屋。上炕要直奔主题,大老婆起初抗拒,但搁不住他那双打算盘的手在她身上关键的地方游走,也就半推半就应承下来。而后烈火干柴烧了一遍又一遍,后来索性把她抱到了这个女人久违了的老地主的炕上。
一连三天,白天是红红的太阳,晚上是明光光的月亮地,刘家埝最大财主家平安无事。到了第四天下午,阴云密布,是夜,月黑风高,一队土匪进了村,来到大门楼前喊道,叫主人出来答话。账房先生松开抓着女人乳房的手,穿上老地主的衣服,粘上八字胡,在假扮成团丁,手里拿着快枪的家丁的护卫下上了大门楼。土匪喊话说,别害怕,我们图财不害命,拿出一千银元马上走人。账房先生让一个长工高举马灯,笑着说,你们也不看看我身边是什么人,今晚县里孙团总在我家喝酒没走,还带来了机关枪。随口向下面喊,弟兄们,放几梭子给他们听听,可别往外打啊,免得伤了朋友,往地窖里射吧。下面的家丁按着他原来的吩咐,在洋油桶里点燃了鞭炮,声音清脆,还真像捷克造。土匪们看着拿着快枪穿制式衣服的团丁,听着机关枪的连发,还真被懵住了,要撤。账房先生看出了名堂,叫人扔下几袋白面,半片猪和几匹布说,大雪天的弟兄们也不容易,回去过个年吧!
土匪走了,账房先生借口大雪封路,也不派人到城里报信,自自在在的当了半个多月的庄园主。没有不透风的墙。春节老地主回来后,大年三十晚上对这对狗男女动了家法,大老婆被赶出正房,锁在了后院的偏房里,对账房先生的处置一来觉得家丑不可外扬,二来念他护家有功,发配到了祖坟上看林子,终日与孤魂野鬼狐獾为伴。尽管如此,他始终忘不了那几日当大院主人的日子,那几天的感觉给他留下了难忘的、刻骨铭心的回忆。沧海桑田,世事变迁,那所大宅院历经兵祸天灾,早已不复存在,但儿子发财后,他依着心中的记忆和刘华仑在外面见的世面,父子合作,建造了这所不伦不类的豪宅。
“传统、血缘,遗传基因的力量是巨大的。”柳枫心里叹道,喝着刘华仑给他泡上的上好的台湾高山乌龙,看着切开的冰镇西瓜和他那一身打扮问:“刘总何以如此啊?”
刘华仑的脸上竟然露出了羞涩,显示出了庄稼人的憨厚。他有些扭捏的呵呵笑着说,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柳枫书记你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也有大学问。我平时最怕、最尊敬的就是你这样的人,在你们面前,就像报纸上说的,我穷得真是只有钱了。但是没办法啊,我是农民出身,小时候的生活记忆我一辈子都忘不了。我总觉得我在外面是演戏,回来后才是我自己。你知道吗,我小时候最大的爱好是偷瓜溜枣,你刚才看到的那几个人都是我以前的伙伴。有一年,我们村南高屯的郭老有种了三亩蜜甜瓜,一亩黑脆西瓜。那老家伙看得特紧,黑天白夜蹲在地里,连饭都让老婆送。七月十五晌午那天,他老伴给他包的饺子,他刚要端起来吃,我们在他的西瓜地里下了手。他扔下碗追了过来,我让伙伴们拿着偷来的瓜进了旁边的高粱地,我绕过一片玉米地,到看瓜棚端走了他的饺子,还把他那只不怕摔的大铜碗拿到外乡的废品收购站里卖了八毛钱。
“后来呢?”从小受到严格家教、不缺衣食的柳枫听得来了兴趣。
刘华仑接着说,后来郭老有来我们村骂了三天街,我那时才知道了废铜铁可以变钱。刚实行生产责任制时,人们都忙着分地去了,生产队安在大田里的水车水泵海了去了,我就把它们好卸的零件都倒到了收购站,用这钱做开小买卖。那时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下死力做庄稼的不如倒卖产品的,不管什么,只要倒过来卖出去就能赚钱。就像我们上次去北京一样,买了房倒出去,就能来大钱。
柳枫用手势严厉制止了他,笑着说:“你真是贼心不断啊。”
“是哩,”华仑用典型的嘉谷土话回应着,“这不,昨天晚上回来我又纠集伙伴们到郭老有的儿子地里去偷了一回瓜,刚才你来时我们正在一起吹牛交流经验呢。不是买不起,而是觉得过瘾,觉得这瓜吃着特有味道。”
说着话,一个家庭厨娘模样的人来说饭菜准备好了。一扇红色的屏风打开,香气扑鼻,炖土鸡、干炸野鲫鱼、煮毛豆、烤玉米、炒野菜……满满一桌子,华仑拿出一个黑色的陶罐说是用自家的高粱自家的烧锅酿的酒,味正清醇。几人坐定,柳枫知道村里农民和自己层次差得太远,没必要拿架子,就和他们每人碰了一杯,大家又回敬了一圈,他就感到不胜酒力了。同时,看到华仑找来的陪客在吃东西时总是把嘴巴张得大大的,直到牙巴骨咔咔作响才罢休的样子心里也有些别扭,就让他给找地方休息一会儿。
“现成,现成。”刘华仑身未动,随手拉开了自己身后的一扇屏风,里面又是一间精致的小房,老式雕花湘妃竹榻上被褥全新。柳枫笑道:“高家庄的地道就是高啊。”刘华仑说,“不,不,是老父设计的,说解放前防土匪都这样,现在就叫醒酒房吧。”
柳枫一觉醒来,看到旁边的竹子茶几上不知何时放了一个保温杯,里面是新沏的明前龙井,喝一口胃里特别舒服。听听外边,一伙人在吹牛,大概都喝了不少,说话毫无遮拦。只听一个人说:双铧犁,你刚才说你就是每天挣钱、送钱,你挣了是你的,为什么要送给他们呢?华仑接口,“这你就不懂了啊,我的钱是怎么来的,首先感谢党,开放了,我可以做买卖了,经济学家说是淘第一桶金,这是一;二你就更不知道了,你知道咱们国家在几十年的计划经济体制下积累了多少财富吗?数不清啊。当然也有明白的,但他们不能拿回家去啊,必须有人给他们变现,办这事的人就是我。我用很少的钱把国家的货买过来,再转卖一下,大把的票子就到手了,只给他们很少的一部分,我赚得多,他们落得少,你说是谁赚了呢?做买卖这玩意,开始是人找钱,后来是钱找钱,最后是钱找人了,达到这个境界你可就要发了。”另一个声音接口说道,“你小子挣这么多钱还得让人家管着啊?”刘华仑的声音呵呵笑道:“明面上是他们管着我,实际上是我用钱管着他们。你就说修刘公桥的事吧,上级催得紧,涉及到他们的政绩,可钱又拨不下来,唯有我能垫资。你们没见那帮子县长为这事找我时的那个孙子劲儿,能把你乐死。在县宾馆最好的满江红餐厅里,那么大的场合,那么高标准的宴席,几个家伙轮流给我敬酒,抬我的轿子,说我是他们的衣食父母,是改革开放的栋梁,是造福一方的典范,又要给我荣誉、奖金什么的。说实在的,我的荣誉这几年在办公室里都挂不开了,至于他妈的奖金,还不是他们出个文件,我自己发给自己,无非是让税务局拿走一部分个人调节税而已。我才不上那个当呢。后来他们说可以向县委建议,叫我当县人大副主任,成为县级干部,我装作喝多了没答应他们。到了晚上那个秃头书记请我喝茶,说我只要肯为刘公桥垫资,可以给我一个县委、政府经济顾问当,级别和他一样,享受正处待遇。我说我哪敢和书记平起平坐啊,你把第二农机厂那块地给我算了,按荒地价格我开发。”问话的人说,“哪个破厂子黄了好几年了,野兔都做了窝了,要它有什么用啊?”刘华仑说:“这你就不懂了吧,你知道联合国大厦的故事吗?第二次世界大战后要在美国建联合国,美国的一个大财主叫洛克菲勒,他在纽约买了一块地捐赠给了国联,后来又把周围的地全买下来了,联合国大厦一起来,上万人在上班,得吃、得喝、得住啊,地皮马上涨了价,一下子赚了一亿多美元啊。我要通过要二机厂的地,演出一个联合国的现代版。我听省交通厅的哥们讲,咱们这里马上修一条省道,从二厂那儿过,要占一半的地,我抓紧把房子盖起来,赔偿时就能赚一笔,剩下的我再搞成门面商店,也租也卖,你说能赚多少,两千万没问题吧。”众人欢呼起来,连忙说喝酒、喝酒,祝贺声响成一片,气氛更加热烈。
里面的柳枫只听得脊背一阵阵发凉,想起了明朝一个大臣给皇帝上的奏折“富甲天下者可以动公卿,傲王侯”。
柳枫坚决辞行。车到半路时,发现后座上多了个海蓝色的提包,打开一看是新版的人民币三万元整,还有两条软包中华烟。他知道,自己这辆普桑有许多钥匙是可以打开的,立即掉头回去,喊出了刘华仑说,你的东西忘在车上了。对,烟我没收了啊。随即把包还给了他。刘接过后,深深地向他鞠了一躬,弄得那些看门的闲汉们莫名其妙,堂堂刘总何时这样卑微过,这个自己开着不起眼轿车的家伙是什么人?不过谁也没敢问,在他们眼里,刘华仑是神。
拒绝了贿赂的柳枫像病人吐出了胸中的一口浓痰,呼出了一腔浊气,特别舒畅。觉得车子特别轻快,关了空调,打开车窗,让自然的风轻拂全身,看着生机勃勃的原野,哼起了最喜爱的歌曲“美丽的草原我的家,水丰草美我爱她,毡包好似白云朵,牛羊就像珍珠撒,啊荷哎……”一句蒙古长调还没从丹田之气里奔涌出来,手机里传来了信息提示音,他打开一看,只一句:“有空时,能一起吃个饭吗?韵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