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老师

乌老师是山东人。四方形鼓鼓脸,眉毛重,眼睛大,五官轮廓清晰,厚道淳朴之相,正是齐鲁男人的特征。

我读大学时,乌老师教我们文学史。不只他一人教,好几个老师,依照各自不同的研究方向,组合成四五人的教授小组,轮换上课。有人讲重要作家,有人讲文学社团,诸如此类。乌老师负责的,是最不重要的一段,一看就是别人挑剩下的。一半因为乌老师脾气好,随时笑眯眯,谦恭的样子;另一半原因,乌老师是个工农兵学员。

那是八十年代中期,恢复高考后培养的第一批硕士、博士已经执掌教鞭,他们是地地道道的天之骄子,而“工农兵学员”,转眼间变成学问差、能力弱的代替词。没人再去想,新培养出来的这些硕士、博士当初走进校园,第一个接过他们手中行李卷的、第一任他们的班主任,都是乌老师这样的工农兵学员。

乌老师们吃了时代的亏,但又谁也怪不得。被人蔑视,也只能把那些鄙夷的目光和轻浮的议论吞进肚子里,找背阴处自己慢慢消化。平日里,还得时刻保持谦虚谨慎状态,处处行事小心翼翼,不然会更被轻视,甚至,被骂。

学校开始新一轮职称评定工作,教授、副教授的名额拢共没几个,僧多粥少。乌老师在这个学校教了小十年书,还是个讲师,而他的学生中,已经好几个教授。有天下了课,我正往宿舍晃,乌老师骑车追上来,寒暄半天,几次欲言又止。最后终于忍不住开了口:我申报……评教授……据说……这次要听……学生意见,你帮写一份……话没说完,乌老师脸已涨到通红,大大的眼睛直往下耷拉,羞得什么似的。

那次评定的结果,乌老师的学生中,又有几人成功晋级副教授,乌老师落选。乌老师邀了几个给他写意见的学生,到实习餐厅聚餐。他说,早想感谢,可评选结果不出来,怕有贿赂之嫌,没敢。

乌老师一如既往地笑眯眯,一如既往地教最不重要段落,一如既往地骑着那辆擦得锃亮的自行车,在校园穿梭。隔日我们上大课,看到乌老师也在教室最后排的犄角处坐着,低着头。上课铃响,讲课师进来,照例扫视全体同学,算是与学生互致注目礼。扫到乌老师时,讲课师一愣,继而微微颔首。我回头看,乌老师正尴尬地笑眯眯。这位讲课师,是他的学生之一。

课后我问乌老师,任务?互相听课评判?乌老师笑眯眯地答:不是不是,来取取经。到底是博士,讲得真是好。

我们毕业了,我去一家出版社报到上班。斗转星移,人越来越忙碌,大学生活的点点滴滴早抛到九霄云外。一天傍晚,正在办公室收拾东西准备回家,突然有人敲门。竟然是乌老师。

寒暄之后,乌老师几乎是嗫嚅着表达了来访目的——又一轮职称评定开始了,系里说了,乌老师一把年纪,没功劳也有苦劳,无论如何解决一个副教授。不过乌老师硬件不合格,没有学术专著。可这么多年下来,没写就是没写,再说什么也来不及在一两个月里写出一本专著来啊,于是系领导又说了,编一本什么吧,系里睁只眼闭只眼,照顾一下。

乌老师说完,从随身携带的一个旧旧的公文包里掏出两个厚厚的档案袋,袋子里,是乌老师编的书,一本文学作品赏析集。乌老师说:我知道这书没人买,我不能让你为难,我准备了三万块钱,就算自费出书,行么?

望着乌老师满是期待表情的那张脸,我使劲点了点头。乌老师脸上顿时绽放出欣喜的光泽。又从包里掏出一个信封递到我手上:辛苦你了……这个……一点意思……

乌老师又一次话未说完,脸红到脖子根儿,仓皇欲逃。我一把揪住他,信封硬塞回他手里,什么也说不出来。这时,乌老师重重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脸上万般神情瞬间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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