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文章都很短,写的时间跨度却挺长,三四年了。
三四年前某一天,我去理发。进了店,脱外套,小工接过去,换回一个存衣牌,拴在我手上。我坐到椅子上,小工替我围上围裙,我闭上眼睛。耳边是剪刀落发的嚓嚓声,周围三三两两聊天的南腔北调,还有店里循环播放的流行歌曲……这些声音浮在半空,若有若无如梦幻一般。那一刻忽然想到小张。就在这家店,小张给我理了好几年发。一个念头冲上来:我该写写小张。
我是这么想的:活了四十年,遇到好多小张这样的人,我们互为生命中最轻微的过客,有的仅一两面之缘,即成永久陌路;有的如小张一样,多年定期交集,却从未专心留意。这些人很像那天店里的那些声音,浅浅地、飘飘地浮在生命的表层,很虚幻,可是定心一想,音容笑貌又宛现眼前。
顺势就想到琉璃厂伙计小罗,我从他那儿买过几千张纸,可所有交谈加起来不超过十句话;想到小时工小月,帮我打扫卫生两年多,可我们之间只是不断重复相同的几句对话,我开门说来啦,她关门说再见。
从那天起,我开始写这些人。不定期地写,不刻意地写,忽然想到某个人,就撒开思绪的缰绳,放任它多跑会儿,过后把想到的记下来。
起先写貌似陌生的熟人,后来也写貌似熟悉的陌生人。很多相熟的朋友,以为全面了解,其实经不起细想,越想越不把稳,我们彼此真的很熟么?经常也只是一种习惯而已,习惯了当作熟人相处、相敬、相亲,甚至相爱。而实情是,人人孤苦熬世,所见所处,也无不零碎片面,哪有什么全盘知晓。
都写不长,像人物速写,只勾勒个大模样,并不细摹。是有原因的:一是因为得到报纸副刊青睐,要逐篇发表;二是对自己笔力深浅有自知,生怕细摹露怯,因而有意藏拙。
我多少也有点态度在里头。我想的是:现在人真能写,以致出书越来越厚,厚到原来大小适中的开本排不下,一时各种宏大开本遍布书市。书柜里从此“远近高低各不同”,想收拾整齐,成了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可那些文字,在我这个做编辑的看来水分太大。
曾有个作者,送来一部三十万字的小说让我提意见。我看完劝他:不如删成三万字的小中篇,一定精彩。这作者从此不屑搭理我。别人管不了,就管管自己。我决定尽量写短句,写短文,有机会出书,也出得尽量薄一些,开本正常些。这年头,开本小些、文章短些、文字精练些的书其实不多,我想往这方向努力。
更深一层的意思,我要引用巴伐利亚戏剧大师Karl Valentin的一句话来表达。他说:“一切都已被说出来,但不是被所有人。”既然我没有自信说得更好,就选择了尽量不要喋喋不休。
五十个人,却叫做“百家姓”,乍看驴唇不对马嘴,其实并无不妥。中国经典启蒙名著《百家姓》,也不是真只收录一百个姓氏,而是五百多个。叫“百家姓”只是取个方便。另外,多少也有激励自己继续写下去的意思。
2011年元月
北京西坝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