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像昨天,那太戏剧性,然而糊涂地把它当上星期,几乎连自己也相信。花生漫画里查理·布朗发表妙论:“日子原来不但有长有短,而且有阔有窄。”孩子话永远发人深省。衡量时间就算坚持要用尺,摆放的方位还真千变万化,换一个角度,量得的是另一层真实。
理智善意地拍拍我的肩膊:“喂,那是好几年前的伦敦。”是的,我知道。地铁巴士携手罢工,全市瘫痪,不过既然只是个走马看花的游客,完全无所谓,空城景色另有一番。平日的车水马龙“霍”一声不知所终,走在阳光普照行人疏落的苏豪,有如置身孤岛。吃着心爱的蛋糕,呷着香喷喷的奶茶,与世隔绝是一种自私得来心安理得的享受。成千上万的人每日因就业问题烦恼,家家户户无时无刻不为三餐落皱眉头——可是我能够做什么?于消闲场所继续消费,不也间接促进繁荣回馈社会吗?
这两天巴黎公共交通工具罢工,我不禁暗暗高兴,一心一意在重演的历史再次担任无所事事游手好闲的角色。住在市中心,安步当车根本是生活一部分,地铁站拉上了大门的铁闸对起居没有多少影响。那时住第十六区就真正不方便,连续三四个星期不能搭车出入,饱尝苦头。闷得实在慌,逛超级市场也满心欢喜,毫无用处的货品拿在手上东摸西摸,小心翼翼放回架子上。后来忍无可忍,千辛万苦截到一辆出租车,进城看台湾电影。困在车上一小时,路只走了一半,公路像停车场,寸步难移。弃车我觉得道义上对不起司机,终于还是他开口:“看样子没办法,你不介意就下车罢。”一百法郎,不记得是他没有收零头,还是我不忍心叫他找赎。散场后不敢覆辙重蹈,两条腿老虽老,始终比较可靠。走着走着,微微下起雪来,落了一阵,停雪还没有到家。
因为下毛毛雨,马上想起这一幕。经过街角的茶座,落地玻璃窗另一头有个百无聊赖的少年,书本功课摊满一台面,眼睛瞪着空气里的云和雾。我忽然在回忆的旷地摔了一跤,跌进老远老远的角落。
念小学的时候,放学总站在事先指定的位置等候家里的车接载。我对汽车向来冷感,莫说牌子不知道,车身的颜色也模糊——好像是带点蓝的碧绿——唯一清清楚楚记得的是车牌:八八七七。有私家车代步,当时非常矜贵,何况负责驾驶的是司机。人家都说,环境富裕的儿童没有一个不是被宠坏的孩子,自小学会呼喝佣仆,依赖性强,脾气阴晴不定——总之没有一句好话。当然是偏见:习惯了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更渴望独立自主,养成盈亏自负事事不求人的个性。日子是阔是窄,与家底无关。如果快乐能够以金钱换取,凑巧手上拿得出,那就再好也没有了。嫌钱腥的资格我不够,只有亿万富翁才能以手掩鼻——不是妖言惑众怂恿拜金主义,然而连钱的好处也不肯承认,不啻自欺欺人。至于钱的坏处……那是更高深的学问,希望永远在我理解能力范围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