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飞在家属房门外与刚从办公室回来的徐东福相遇。他没让他进屋,理由是家属在睡觉,心里是不想长谈——难得一个星期天,妻儿刚到——否则他完全可以带他去办公室。尽管如此,他还是站在那里听完对方详细到琐屑的讲述,然后才说:“彭飞,我相信你说的李伟家庭情况属实,但有一点你要清楚,我们这里是培养飞行员的地方,不是慈善机构。”
彭飞失望,惊诧,气愤。满怀感情满怀激情地说了那么多那么久,铁石心肠也该被打动了,打动不了他,他没有心肠。跟没有心肠的人动之以情,无异于对牛弹琴问道于盲,不,更甚,与虎谋皮!意识到最后一点,彭飞强压下进一步激辩的冲动,默默转身离去,怀着一丝对李伟的愧歉。
“立——定!”一个命令如炸雷般在脑后响起,吓得彭飞磕绊一下,应声站住,紧接着又一个命令:“向后——转!”彭飞再次机械服从,转过去后发觉徐东福近得几乎与他脸贴着脸。他问:“我允许你走了吗?”彭飞没回答,这怎么回答?“回答问题!”唾沫星子直喷脸上!彭飞只得回答:“没有。”“大点声!”彭飞提高嗓门:“没有!”徐东福这才道,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里挤着道:“大礼拜天的,你跑到我这里来,不管我家属孩子今天刚到,不管我们一家人是不是需要休息需要团聚,不管我有没有时间有没有心情,但,尽管如此,我还是耐心接待了你,并同样耐心地听完了你要说的事情同时也给了你解释,你不满意,并且因为这不满意说走就走——不不不——说也不说,就走!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我又是谁?”话是问句,但明显是发泄而非发问,彭飞硬着头皮准备听对方发泄下去,不料听到的竟又是雷霆般的命令:“说话!”彭飞愣住:“说什么?”“你没长耳朵还是没长脑子?你是谁!我是谁!”那一瞬,彭飞脑中闪电划过般雪亮,痛彻理解了李伟的垂首胁肩!面对权力在握、一根筋到底的蛮横强势,你的自尊会被一点一点摧毁。彭飞回答:“我是学员。您是队长。”他仍不罢休:“我是你的上级你是我的下级!下级服从上级,从你踏入军营那天开始,就要牢牢刻进你的脑子里!”没有任何过渡,又一个命令:“向后——转!”彭飞执行了命令。“滚蛋!”徐东福这样对彭飞下达了最后一个命令,很不规范。
这天,新学员们练了一天队列。明天是新学员入伍宣誓仪式,至时,全大队四个学员队将着新军装顺序列队入场,谁高谁低,一目了然。因而这天,四个学员队分别、同时调整了训练课目,临阵磨枪。一队训练结束,教员讲评:“你们队的队列水平是两极分化,好的,很好!比如,彭飞,宋启良,于波,叶朋,许宏进,还有很多,不一一点了。差的,很差!比如,王建凡,罗天阳!好的,比差的多。但是,一个队列的好与不好,最终不取决于好的,取决于差的,其原理,如同老鼠屎和汤!”
彭飞不仅队列好,体能,文化,内务,纪律,样样好,拿到大队都数得着。人却没因此轻狂张扬,相反,话很少,比刚入学时少,比一般同学少。
李伟走了。走前哭了。扒着歼五的机身放声大哭,肩背耸动得歼五都颤了,地面都颤了,令彭飞惊惧到失语。当时是午睡时间,彭飞已睡着了被李伟叫起来。李伟明天走,想穿上军装到歼五那里,照几张相。下午文化课,没有人帮他照,晚上怕光线不好。彭飞的军装他穿着大,袖子长得露不出手,他细心卷起,向里卷而不是向外。镜头里,他身着军装手扶战机幸福微笑,笑容如正午阳光般真实,纯粹,灿烂。相机是傻瓜相机,他新买的,花了二百一十块钱。之前,发军装后队里组织了照相,专门把照相馆的人请到歼五那里给大伙照,单独照,组合照,集体照,照多少,任选。作为班长宋启良恪尽职守,既然李伟还没走,就还是班里一员,就也有权照相,没军装可以穿他的,他和李伟身材相仿。不想好心没得好报,他不仅遭到了拒绝,还遭嘲笑。李伟冲他手一摆,道:“那种相,傻瓜才照。你是飞行员吗?不是。穿上军装也不是,后头有一百架战机也不是,只有飞行服才能和飞机吻合,否则,飞机只能是风景,你呢,是游客!”宋启良讪讪走开,不解多过不满。不照就不照吧,说这么多干吗?一旁的彭飞也觉李伟有一点过:扫了别人的兴,你就能高兴?当然同时,也佩服,佩服李伟面临如此挫折迅速调整心态、迅速把目光转向新生活的能力。通知李伟走后的这几天里,他该说说,该笑笑,一派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的洒脱。所以,当李伟叫醒他让他帮他照相时他很意外,同时还为难,午睡时间不许随便外出,旋即有了主意,推醒宋启良请假。宋启良不敢批准,也不敢不批准,嗫嚅:“我去请示一下队长?”都知道队长老婆孩子来了,肯定都正在午睡,为这样一件小事去吵他吵他全家,不是找死?宋启良明摆着推诿!要照以往,李伟会毫不留情揭穿对方的虚伪,但这次他没有吭。对宋启良他原本就没抱希望,不抱希望就不会失望,他不吭是不想彭飞为难,友情强求不来。一秒钟后,彭飞拉李伟一把:“走!我们快去快回!”说这话的目的是通知宋启良,而不是请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