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婆谢过店老板,走回卢医师家,请护士小姐给妈妈吃第二次药。这次她没见到卢医师,他忙著在诊室里给人看病呢。
晚上,家婆没有去住旅店。她早上问过了,她有船票,可以走进码头去等船。那里有个大屋子,让人坐著等船的,够暖和。里面有长椅子,可以睡人。她下船的时候,看见有人睡在长椅子上。
家婆抱著妈妈,斜靠在长椅上,半睡半醒过了一夜。她不能用卢医师给的钱住店,她得省著娘儿俩吃饭。谁晓得要在武汉住多少天,她得省。因为吃了药,吃饱了饭,妈妈睡得很好,一夜几乎没动。家婆心满意足,她自己根本用不著住店,只要女儿能舒服就行了。而女儿,只要在娘怀里就等於在天堂里了。
第二天,太阳升起一竿子高,家婆抱著妈妈去卢医师家,护士把孩子抱进去,说是卢医师要检查。家婆在候诊室里坐不住,走到房子外面,东看看,西看看,直到听见护士小姐喊叫她。
护士小姐笑著对家婆说:“卢医师说,陶小姐的病很有起色,应该过不了三天就大体好了。”
家婆千恩万谢,从护士小姐手里接过妈妈,抱了出门。然后家婆坐在台阶上,用乡间法子把妈妈绑在背后,站起来,走到后院墙边,拿起一把大扫帚,她刚才看清了这些。家婆挨著房角街边,一尺一尺,给卢医师家门外前后院扫地。卢医师是大好人,救她母女二人,她一定得替卢医师做点什麽事。她现在一天没事做,决定要尽点心报答报答。她不敢问卢医师要不要人帮忙做饭洗衣,城里人讲究多,谁知看得上看不上她粗手粗脚乡下人呢。扫扫院子,是粗活,应该没错。她想好了,也看好了,她今天扫干净院子。明天把院前院后的花呀草呀收拾一下,她会整弄。然后要是卢医师许可,她也可以把房子里面地板都擦一遍。
她扫著地,听著刷刷的响声。妈妈趴在背上,高兴了,哇里哇拉的讲话,两个小手在空中舞弄,有时捶打在家婆背上。家婆心里浇了蜜糖一般,甜得发痒,止不住笑,一会又流出泪来,她想起珠丫了。她也曾这样背著珠丫,在草房里纺线,在陶家前后院打扫。珠丫也曾这样高兴,这样说话,这样捶打她的脊背。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呢?好久,好久了,家婆后来再没有跟珠丫好好地在一起过,她把珠丫一个人放在后门外竹棚里,她让珠丫得了病,她让珠丫死了。家婆想著,眼泪滴滴答答落到地上,马上被扫帚扫去。
家婆下午又去那家小饭店吃了面,闲时坐在江边养神晒太阳,晚上又去码头候船室过夜。她晓得武汉很大,也晓得武汉有许多万家夏家陶家的亲戚,可是她不晓得怎麽坐车走路,不晓得怎麽去找人,走前没有问过一个地址,身上没有钱,心里又害怕。而且她来武汉,给丫看病,只要看了病,别的什麽都不想。所以整整三天,家婆只在这方圆几步路的码头边上渡过。
连续三天,家婆按时去卢医师家,给妈妈检查,吃药。到第四天头上,卢医师带著笑,亲自走出来,告诉家婆,她们娘儿俩可以回家了,琴薰的病已经大体好了。卢医师又给家婆一些药,要她带著,告诉她每天什麽时候吃,怎样个吃法,还得继续再吃三天才可以停。
家婆把妈妈在后背上绑紧背好,在候疹室正中,当著众多人的面,又给卢医师下了跪,趴下去,响响叩了几个头,眼泪流了一地。她不晓得该怎麽谢这位大恩人,做牛做马她都愿意。出门口的时候,家婆从怀里掏出卢医师给的那卷钞票,还给他。卢医师看见,吓了一跳,钱居然原封没动,分文不少。母女俩这几天怎麽过的呢?可是也没有办法了,卢医师只好默默收下。
当天晚上,家婆坐上船,回仓阜镇。第二日一早上岸,走路回到陶盛楼。
不几日,家公也回到家。
今年夏天,家公北京大学毕业之后,得到了安庆法政专科学校的教职,便没有回家,直接从北京到安庆去上任。在那里教过秋天一个学期之后,年底才回家来过寒假。家公用第一次领到的薪水,买了些书,用具,衣食住行必需品。然后买了云雾茶等安庆特产,给太家婆大姑婆二姑婆,以及家里上上下下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