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口上的家族 第十二章(2)

女儿的命有救了,家婆看著怀里熟睡的妈妈,一阵哭,一阵笑,眼泪鼻涕,胡了一脸,也顾不得擦。

老医师说著话,伸手递给家婆一卷钞票。周围等候的病人都赞叹起来。家婆双腿又跪下去,两眼流泪,不知该接还还是不接。

穿白衣的小姐伸手扶著家婆,不使跪下。

老医师说:“就算我借给你的吧,你以后再来武汉,有了钱,来还我。接著吧。”

家婆抖著嘴唇说:“我还你,一定还你。谢谢你老人家,谢谢你老人家。大恩大德,重生父母,我母女俩今生今世不会忘的。”

家婆颤颤地接过老医师手里的钱。周围候病的几个女人,都抹抹眼边的泪。

老医师又嘱咐道:“下午你还要带她来一次,吃药。明天开始,你每天要来三次,我的护士会帮著给你女儿吃药。她叫什麽?”

家婆答说:“琴薰。”

“呵,瑶琴一曲薰风来。”老先生高兴起来,摇头晃脑,吟诵起来,又问,”她父亲呢?”

家婆回答:“在北京大学读书,夏天就毕业。”

老医师更高兴了,手掠著胡子,笑道:“我说嘛,北京大学毕业,那就是进士了,有学问的人。你放心,琴薰的病会好。她年纪小,抵抗力强。”

家婆站著,不知说什麽好。

老医师说:“好了,你去吧,我要接著看别的病人了。”

他身后的那个白衣小姐便招手叫坐在椅上等候的另一位病人,走进诊室。

老医师随后走到诊室门口,又回过头,看著家婆,说:“你晓得麽?琴薰几个月以前得过一场麻疹,很危险,你怎麽没有找大夫看看呢?幸亏你女儿命大,算活过来了,你该早些来的。”

说完,老医师拉开门进诊室去了。

家婆在候疹室中间,抱著妈妈,弯著腰,慢慢地走向大门口。四周都是人,都拿眼睛看著她。经过这麽多日月,这麽多苦难,直到今天,才有一个人,用这样的话责备她,让她觉得她还是一个母亲。家婆感觉到心在隐隐地痛,好像在流血。

家婆出了门,下了台阶,抱著妈妈,走上街口。琴丫这下有救了。卢医师说的,女儿会好。妈妈打了针,在家婆怀里睡得很安静。

街上到处是人,急急忙忙,走来走去,互相不打招呼,好像没看见,头也不点,就走过去。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斑博陆离,奇形怪状,杂七杂八,尽是仓阜镇上从没有见过的模样。有的顶著瓜皮帽,有的光头,有人短发,有人还留著长辫子。有的穿大襟长衫,有的穿对襟短衣,有人穿的衣服不认得,胸口敞开,翻个三角领。男人们很多头上戴宽边的礼帽,箍了一圈黑色白色的帽圈,得意洋洋的。码头上打工的,都扣了破旧的草帽,肩上扛著扁担麻绳,跟仓阜镇上的短工一样打扮。来往的人,有的穿布鞋,有的穿黑亮的皮鞋,很多年轻女人不是小脚,可穿的鞋后跟一寸高,走路一样摇摇摆摆。

家婆抱著妈妈,看著街上人景,信步走到江边,找个地方坐下,静静地坐著。从她过门到陶家,从来没有这麽静静坐过一会,无忧无虑。看著面前流淌的长江,听著怀中女儿的呼吸,伴著江水,一起一伏,简直像音乐。家婆心里像醉了一般,迷迷蒙蒙的。要是珠丫能来武汉一趟,会多麽快乐,她一定画一张长江图画。想著,家婆的心又痛起来,针扎一般。

太阳偏过了头顶,妈妈醒过来,在家婆怀里扭来扭去。家婆抱著妈妈站起来,逛到近处一个小饭馆,是个四川面馆。家婆问清楚,一个铜板一碗担担面,要了一碗,嘱咐不加辣椒,可要加汤。

面端上桌,家婆用调羹一勺一勺舀起,举在嘴边吹凉,然后一口一口地喂妈妈。妈妈饿了,又从来没吃过这样的汤面,高兴地大口大口吃,小嘴咂巴得声响连天,逗得旁边人都笑。有几人便也点了同样的汤面,要尝尝是不是真那麽好吃。店老板心里得意,又送给家婆一碗面,不要钱。家婆可以自己吃,便要加辣椒。妈妈几乎一个人吃完半碗汤,家婆高兴坏了,味口好,说明妈妈的病已经好了许多。家婆向店老板讨了一个小瓶,把妈妈碗里剩下的一半汤面倒进去,留起来给妈妈做晚饭吃。家婆没有奶喂妈妈,只好让她吃汤面。收好瓶子,家婆自己吃完了店老板送的那碗面,真是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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