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口上的家族 第十二章(4)

大约刚过中饭时候,家公到了家。他走进大门,不能先回自己屋,照例迳直先走上堂屋去。他晓得太家婆正端坐在那里等他,大姑婆二姑婆也一定在那里。

家公走进堂屋,跪下,给太家婆叩头,说:“不肖儿希圣给母亲大人请安。”

“起来吧。”太家婆应了一声。

“谢母亲。”家公说完,站起身。

太家婆不说话。

“这里是我教书第一学期的薪水,买了些书本用具,收据都在里面。请母亲过目,也请母亲替孩儿照看。”家公说著,双手捧著一个纸包,送上一个纸包。

太家婆接了,看也不看,往怀里一揣,仍不做声。

家公又把随身带来的几只箱子推到太家婆脚前面,说:“这些都是带给母亲和各位亲友的一点安庆特产,请母亲保养身子用的。”

太家婆没有动。

家公说:“请母亲代孩儿把东西分发众人,然后差人把衣箱中孩儿的换洗衣服,送到孩儿屋里来好了。”

说完,家公把身上穿的棉长袍也脱下来,顺手挂在堂屋的衣架上,只穿著一件薄薄的长衫。他用手把全身上下拍打了一遍,说:“母亲请休息了,孩儿等下子再来陪母亲说话。”

太家婆忽然发话吩咐:“二福,把琴丫抱来见她父亲。”

话音刚落,二福走进堂屋,抱著妈妈,交给家公。妈妈已经一年没有见到过家公了,好像记得,好像不记得,想哭不想哭的样子,绷紧了脸,直勾勾地盯住家公的脸看。

家公抱过妈妈,弯下腰向太家婆说:“谢母亲。”

太家婆挥挥手说:“去吧,我要歇了。”

家公赶紧退出堂屋。他还不敢回自己屋,抱著妈妈,一边逗她,一边在前院里走,挨门挨户,把所有人都问候一次。他明白,现在他读完了书,不再是学生,大意不得了。他有了工作,开始赚钱,全家大小便都把他当做大人来看。稍不留神,就会得罪人,别人再也不会当他是小少爷而原谅他。他不用猜也晓得,自从家里人得知他要回来过寒假,便都睁大眼睛等著挑他的错处。这些祖上的老规矩,惯性太大,谁也无法改变。

妈妈高兴起来,趴在家公肩膀上,张开两手,围住家公的脖子,嘴里叨叨唠唠地讲话,谁也听不懂她讲什麽,她只是一个劲讲,唾沫顺著嘴流下来,流进家公的衣领,流进他的脖子,弄得他挺痒痒。家公拧动脖子笑著,用衣领把脖子上妈妈的口水擦掉。家公这样做,更逗得妈妈乐了,讲得更欢。

前院都走完,家公把妈妈放到地上,一手领著她,在地上走,转到后院去。妈妈更高兴,她刚会走路不久,歪歪扭扭,乐得格格笑,摆动两条小腿,像是要跑的样子。妈妈在屋里学会走路,只在屋里地上走过,从来没在院子里跑过。家婆从来不带她到外面来走路。现在家公带她在太阳底下走路,赛跑,像大人一样,她高兴死了。

家公最后走完了前后院子,所有人都清清楚楚看见,他只穿了一件单长衫,身上没有任何地方可以藏东西。然后他终於可以回到自己的房里了,已经将近晚饭时分。

家婆坐在床沿上,手里做著针线,脚下放一只火盆。听见家公走进屋,赶紧放下手里针线,走到外屋,给家公倒水洗脸。家公在外屋门口松开妈妈的手,妈妈张著两臂,朝家婆跑过去,东倒西歪,家婆赶紧放下手里的脸盆,伸手接住扑进怀里的妈妈,抱起来。

妈妈在家婆怀里,拧著身子,用手指著门口的家公,告诉家婆:“爸爸,爸爸。”

“我看见了,好了,琴丫。你看两个小手冰凉,快上床钻被里去。”家婆说著,一边掏出手帕擦掉妈妈嘴边的口水,一边把妈妈抱进里屋,放到床上,给她盖好被。

家公仍站在外屋,没有声音。

家婆朝外屋喊:“你只穿一件单长衫,在院里走了半天,不冷吗?”

家公没有回答。

家婆一边走出里屋,一边说:“快进里面来拷火,我给你倒洗脸水,端里屋来洗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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