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笔记本看起来很古老。我从笔记本的前后两边同时做记录,系统地记录着一切,包括我走过的所有路线。这不像阿拉夫总裁的日记,精确地记录着他的秘密。我不写那些永远都不读的东西。我在这儿记着一个有点色情的年历上的地址,在那儿记着一个瑞士北部的电话号码,中间是脚注。页面看上去很老,我也是。
我写日记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我的房间窗外是黑石头的院子这栋房子的外墙是雄玄武岩,如果我走出去把手放在墙上,就会感觉到保留在墙里面的热量。雌石在脚下会很凉爽。有蝙蝠,我可以听到它们的声音。它们靠听觉来捕食,发出轻微的声波,把猎物找出来。
我在迪亚巴克尔,在伊娃·范·格罗特的家。我在记录“三位一体”的历史,也就是我自己的故事。它所有的拥有者都死了,然后这件宝贝就流失了。
我听着蝙蝠拍动翅膀的声音。在我身边的房子里,石头屋顶和走廊上的热气正渐渐褪去。格罗特不喜欢石头,却选择住在一栋石头房子里,可能一栋珍珠房子她还购置不起。我想象着,也许用不了几年她就会翻修房子。
睡意袭来,我的笔开始不听话了。今天晚上我什么都没写。“三位一体”就在线路的终点处,向东三步,回来一步。我不是要画财宝图,这只是写给自己的。很快笔记本就会用完,那时我就会后悔浪费了这些页。
在我旁边的桌子上,是那颗刻着古老阿拉伯字母的绿松石。刻字的笔画是线形的,就像用斧头砍的一样原始。它们有七八百年甚至九百年的历史。等到我的笔记本纸页上的白色开始褪去,等纸张变回树木的颜色,等墨水褪了色,这些刻印还将是清晰可读的。当我有生之年的记录被层层分解,当照片蜕化成红色的天空和紫色的侧影,在宝石上面的铭文仍然依旧。没有什么东西比宝石更永恒了。它们是罗塞塔,是埃夫伯里,是大流士的纪录。
整整一天我都在找这个老太太。今天晚上我想起了我的母亲,在我七岁的时候她就去世了。她的名字叫伊迪丝,生我的时候年纪已经很大了。我有一颗她的宝石,但不记得放在哪儿了。那是一颗断了的锁链上面的石榴石。
伊迪丝闻起来像是暗房的味道:老照片和干涸的游泳池。黑暗的房间闻起来也像是她。房间里没有什么比厨房旁边熄了灯的食品储藏室更重要了。那是我们唯一不了解的地方,是一个没有探究过的神秘黑暗地带。在那里,伊迪丝会消失几分钟或者几小时,我们找不到她,门也打不开。
在以前的恶梦里,我想象着那扇门开着一条缝,她就融化在黑暗里,慢慢地变暗,就像银色的盐粒。她好像是永远也走不出黑暗的欧律狄刻一样的母亲。我们只有很少几次被允许进去,一次进去一个人。在那个没有空气的空间里,伊迪丝会在我们旁边俯下身,用染黄了的手指把照片从黑暗中拿出来。她的声音在说:“在那儿,还有那儿。阿卜拉卡达布拉卡。”她念着咒语,黑银色的小黑点就变成了一张张笑脸。那种味道很不一样,是一种危险的珍贵品的味道。
我觉得要写她很难,这会把我从现在的生活中拉出来。我一想到她,就总要回头看。
但这就是死者的价值:他们把你带回到过去。宝石也是这样,“三位一体”已经引导我穿过了五百年的历史。在宝石的历史上,五百年只是个开始。最早的珠宝要比“三位一体”古老一百倍。来自非洲东部的鸵鸟蛋壳珠子,还有那些加工过的宝石,都是最古老的人类聪明才智的证明。这本身就让我很感兴趣:宝石和武器是人类认识自己的方式,制作这两种东西的冲动是我们的共同点,五万年来一直都没变过。我们认为宝石的作用和斧头一样是内在固有的,武器的制作是出于杀人的动机,宝石的制作是出于对事物的爱。爱和死亡都教会我们如何从祖先身上看待自己,它们带你回到过去。
我出了门,已经是晚上了。这是在几年以前。俱乐部在霍克斯顿,外面已经是冬天了,但里面很暖和,人们正在跳舞。我在找一个人。我穿过人群,人们在身边移动。
俱乐部的墙刷成了黑色。音乐在墙上回响着,低音波冲过我的胸骨,让我颤栗。在这儿没人讲话,也没有很多人跳舞,没什么有目的性的东西。但他们在这儿走动,在这儿看,似乎很有乐趣。这是一种低级冲动,一种缓慢的、隐藏着的、静态的性的欲望。
我在找和我一起来的那个男人。刚才他在和DJ聊天,我就走开了。但等我回到唱盘桌前时,他已经不在那里了。没人知道他去哪儿了。他的名字叫特里奇,就像那个歌手的名字,他的女朋友叫特里西亚。我不是他的女朋友,但我和他在一起,而且今晚我想让他带我回家。我在人群中穿梭着。在音响后面有一扇黑暗的门,我试着扳动门把手,走了进去。
屋里面是一大堆高大的喇叭,上面布满刮痕,又黑又大。在这些喇叭中间有一张帆布床,床上躺着一个男孩,穿着一条格斗裤和一件细带背心,光着脚。他看起来像日本人,不管是长相还是衣着。他正对着我微笑,虽然他没有必要这么做。在他的肚脐上放着一颗蓝色的药片。
我对他微笑,也许是回应他的微笑吧。即使在这儿,音乐声还是很大,我必须得大声喊:“你看见特里奇了吗?”
现在他咧着嘴对我笑着,指指那颗放在他温暖的皮肤上的蓝色药片。我摇摇头。
“不用了——我是问特里奇,你认识特里奇吗?”
他耸了一下肩。他的肩膀很瘦,皮肤被晒成介于赭石色和灰色之间的颜色。我突然觉得他很美,不是俊朗,而是美,就像个女孩子一样。他的英语讲得很好,有一点美国或者加拿大的口音。“没有,但我希望我是他。你肯定不想和我在一起吗?”
他做了个呼吸的动作,摒住气,然后腹部用力呼出去。他的脸上带着一幅吃惊的表情,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肚子上面放着那颗药片,看起来像个滑稽的肚皮舞演员。我禁不住笑出来。现在音乐停了,我意识到身后的那扇门已经自己关上了。我没有回头看,而是用手指了一下那颗药片。
“那是什么?”
他把它拿起来,用食指和拇指拿着,放在他咧开的嘴边。他微笑着,然后转动药片,就像转动钥匙一样。他的眉毛扬起来了,又黑又细的眉毛。“是走人还是我请你?”
“是留在这儿还是落进圈套?”
“不会的。”他坐起来,看起来像是受到了伤害,更像哑剧表演了。“来吧,这东西花了我四十块。我已经有这么喜欢你了。”
“我从来不吃陌生人给的糖。”
他把手伸过来,“我叫洋平。”
“我叫凯瑟琳。”我们握了握手,然后我坐在那张露营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