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疼痛的代价(2)

那个女人还在那里吸地毯,在楼梯和入口之间来回不停。这像是一种缓慢的、孤单的舞蹈,生活的单一方程,一级方程。我走上前去,微笑着把钥匙交给她。

“你今天晚上回来吗?”

“可能回来。”

她低头看了看跳棋的钥匙环。“那个房间很好。”

“非常好,谢谢你。实际上,我要去见一个人。一个德国老太太,德意志人——也许你知道她,范·格罗特。你听说过这个名字吗?”

她仔细地打量着我,从上到下,然后就转回身去了。在她脚下,旧地毯被磨得好像古老的钱币或者皮革一样坚硬。我不再去理会她。外面凉快些了,这让我很高兴。在城墙上飘着云彩,箭尾形的卷云过滤着阳光。我向着它们的方向走去,走进古老的迪亚巴克尔。

这里有很多人,面无笑容地在这个艰难的地方忙着维持生计。我还没有特别的方向要去,也没有采取任何一种方法去找格罗特。我想先看看她选择居住的城市,感觉自己在走近她。

我看着人群,他们的衣服、手,还有脸。头上有蓝色刺青的老太太,还有迪亚巴克尔银行门口打移动电话的人,他的香水和他的玛尼妮夹克衫很相配。我看着他们,他们也看着我。我最不想做的事就是听他们的声音和语言。街上的孩子格格地傻笑着,几乎歇斯底里地问我“你从哪儿来?”、“你叫什么名字?”女人们亲吻摇动自己的手指,为了避开我邪恶的蓝眼睛。油腔滑调、无聊的年轻人站在街角对我吹着口哨:“嗨,他妈的,美女,今儿可比明天便宜。去哪啊,美女?”

我不理他们。并不是因为他们很危险,虽然他们中有些人确实如此,而是因为我对他们不感兴趣。我知道我要去哪儿,知道我为什么要去那儿,但大部分人都对这些不是很清楚。

没有人住在主路上。这两条大街穿越了整个地区,在老城的中心交叉。街边上是银行,还有六十年代的拱廊市场,拱廊的水泥和大理石已经污迹斑斑了。在店铺的上面是落满尘土的各种职业的标语牌:医生、律师、教师。

贫民区有好多食品摊位,我买了一纸筒煮熟的鹰嘴豆。一个穿条纹短裤的女孩拉住我的袖子说了些土耳其语或者是库尔德语,说得太快了,我没听出来是什么。我递给她那筒鹰嘴豆,她马上飞快地吃起来。

越到城市中心就越有生活的气息。我到了交叉路口的时候,这肮脏的街道上出现了卖彩色塑料桶、块状奶油还有蜂蜜的市场。这里一箱箱葡萄,一袋袋盐肤木。一个鱼贩子站在一盘底格里斯鲤鱼前等着生意开张,一个铁匠正在吹管灯的光下修理一把扁斧的斧柄。我还来不及反应,就已经走完主路来到后街了。

先发生变化的是声音,然后是光线。一架喷气式飞机在头顶上飞过,它的隆隆声在远处回荡着,在远处的屋顶上渐渐消失了。我从一辆装着勃艮第扶手椅的车子上面看过去,发现我不知道太阳在什么方向。我的方向感没有了。就一秒钟的时间,我就连自己站的地方叫什么都不知道了。这不是后街,而是个没有建筑物的地方。

做买卖的人在我身边来来往往。出于需要,这里的人都靠得比较近。我感觉到有一只手抚摸着我的胳膊,从胳膊肘到腋窝,但我一回身,却什么人也没有。人群的喧闹声此起彼伏,一会儿是高潮,一会儿又是低谷。我调整了一下,准备好以后又开始向前走。

这是个不同的迪亚巴克尔。老城区有种永久不变的感觉,是主路和盖着高楼的街区所没有的。这里给人一种沿着时间倒回的感受。我想这儿是不是还有转化速度的不同,比如向东十英里是倒回一年。但这比那种变化要真实得多。我不是在上一个世纪的这里,只是在一个不同的迪亚巴克尔。

我在一个卖肉的市场前面停下,从一个屠夫的妻子那里买了带骨头的羊肉串。那儿有些矮脚凳,我就把包夹在两脚之间坐下来吃羊肉串。在我旁边,阳光从挂着的半只山羊侧面照过来,羊肉上映出点点光斑。卖羊肉串的女人给我拿来一杯金属碗盛着的加了冰的酸奶。吃完了东西,我擦干净嘴上的盐和油,起身继续走。

现在我已经走出了主路,街上的孩子们更大胆地跟着我了。他们中有一个拿着一个塑料喇叭,努力地吹着不成调子的调子。每次我朝他笑笑,他就向旁边跳开,但过一会儿就又过来了。我不在乎他们跟着我。这里的男人看我的眼神也更加放肆,但孩子们让他们无法靠近。

我感觉着这条路。如果格罗特住在迪亚巴克尔的什么地方的话,那一定是在这里了,在老城里。房子的墙常常直接通到平坦的广场里,衣服就晒在洗干净的水泥上,排成一行。我两次经过一栋锁了的大房子,穿过栅栏可以听到鸽子叫,还有水声。那里有院子、黑白条纹的石柱和朝内开的窗子。财富总是内敛的。

我从容地浏览着迪亚巴克尔,因为格罗特也曾经这么做过。宝石是所有具体事物的体现——书籍、手表、城市、人们的脸——每个人都曾经垂涎过的。那些爱宝石的人总是比较贪婪的。这是我知道的关于她的唯一的东西。

对宝石的爱不是纯粹的,我从来都没那么想过。不管其他宝石意味着什么——绑缚在上面的记忆还是希望——这种欲望总会沾染点别的什么东西。这是这些珍贵的东西有着无法改变的力量。我在黑城墙的老城里穿梭,想着“三位一体”,想着它的钩子和别针。无论在哪里我都这样想着它。

小路通向一个黄金市场。在这个拥挤的市场里,所有的店铺都卖同样的魔手镯和挂着大项坠的女士项链。我没有时间也没有兴趣在这儿买东西,但在拱廊的尽头有个珠宝作坊,橱窗里摆满了没有镶嵌的宝石。在里面,两个留着细长白胡子的男人给我看一枚罗马图章。那是个很好的封印,是用玛瑙做的,蜡不会粘在上面,但是上面的雕刻不会比这家店老。

我把图章还给他们,然后买了个古老的波斯护身符,一颗刻着古阿拉伯字母的苍白的绿松石。它应该是十世纪或是十一世纪的,也许十二世纪,不会再近了。珠宝商人要五块钱,我给了他们十五块。它值得要比这多好多倍。他们做生意比较诚实,我也是。

走出市场,我瞥了一眼太阳,已经过了中午。我朝和人群相反的方向往东走去,人群就突然散开了。我开始迷路,在路口拐错了方向,有的通向死胡同,那里有满是裂缝的墙,还有白嘴鸦。一个男人坐在一把坏了的沙发里,手放在他生疥癣的阴茎上。有好多小猫在一个垃圾堆上,还有一股热腾腾的肉味儿。街上的孩子们拉着我的裤子,想把我从这儿拉开。我甩掉他们继续走了五分钟到十分钟的样子。小巷里荒无人烟,塑料喇叭的声音渐渐远得听不见了。

我拐过最后一个街角的时候,看见乌黑的城墙就在我的面前,破败的防御工事在陡峭的悬崖下倒塌了。我走到边缘,脚下的土地就开始陷落,幸好我伸手抓住一块石头才没让自己摔下去。

半英里以外,底格里斯河正在慢慢地流淌着。在烈日下它的流速很慢,河边的景色单调无聊。远处流经盆地的河流向上蜿蜒着流进了山里的谷地。我已经自西向东穿过了老城,然后回头看着我走过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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