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疼痛的代价(1)

司机手上戴了一块廉价的石英表,表带的金属框架老是缠住他手腕上的汗毛。每次一缠上他就抖一抖手,然后出租车就会突然向排水沟那边转一下。在排水沟那边有些孩子正在找可以玩的东西,石头、土块或者变质的水果。

仪表盘上面挂着一只玻璃眼,在它上面是后视镜。在后视镜里我可以看到司机的眼睛。我认为他看起来很温和,但我知道外表是带有欺骗性的。他的颧骨很长,眼睫毛也很长,又黑又美,就像奶牛的眼睫毛。

从机场出来的路上我们没有谈话。收音机开得很响,司机在地方电台之间不停地换着台,土耳其流行音乐,美国空军广播。司机漫不经心地跟着电台小声地哼着歌,我们不讲话。坐夜班飞机让我感到很疲倦,我在自己身上嗅到了这种疲劳,而且我已经和太多的出租司机打过交道了。

音乐从土耳其语变成了英语,从东方音乐变成了西方音乐。司机递给我一只烟,我接了过来。烟给我提了神儿。我靠近车窗看着外面的亚洲,车内的封闭空间里正在播放钦斯乐队的歌。

幸运的我出生在一片我热爱的土地上。虽然很穷,但我很自由。

我在找那个喜爱珍珠的女人。从司机的表上看,现在还不到六点。贴在我脸颊上的玻璃窗现在已经很温暖了。我在两座摇摇欲坠的建筑中间看到一辆骡车,听到黎明的宣礼已经开始了。在这个声音以外,还有一架土耳其战斗机的轰鸣声穿过大街。我伸长了脖子去看。

等我长大了,就会去参加战斗。我要为这片日不落的土地献身。

我们开到了一个路口,这里挤满了卡车和排队等客的出租车。在宽大的人行道上有一个干涸的喷泉,上面有一个阿塔图克的塑像,他的周围还围着一群穿西式服装的孩子的石头雕像。在雕像的后面隐约出现的是迪亚巴克尔带扶壁的墙。

我没有想到这些墙会这么高大。这些古老的工事厚得像座房子,像伦敦带着弓箭口的大露台。在这座工业城市里,它们黑得像是满身污垢一般。

从东方到西方,从富有到贫穷,维多利亚从不在乎。

司机关掉了收音机,把车停下了。我伸进口袋去掏钱。格罗特的信封还在口袋里,还有我剩下的那颗斯里兰卡红宝石。我捏了捏它,感觉了一下它的坚硬。这是我最后的小小希望,是我达到目的的方法。来到这只花了我一颗宝石,另外一颗已经换成了珍珠。我已经离“三位一体”更近了一步。如果不这么想,我就会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哪儿了。

出租司机没有零钱,我把零头都给了他,那对我来说没什么。他也从那辆黄色出租车里下来,害羞地,有点为难地微笑着。

“女士,请拿上这个。”

那是一张简单的城市地图,可以辨认出城墙和机场。出租汽车站的地方有一个大箭头,上面写着“您在这”,好像一个外国人不会在其他的地方。我拿出那个带有邮戳的信封,司机点了点头。他把地图拿过去,在城墙里面的街区指了指。那里是迪亚巴克尔的老中心。

我对他表示了感谢,然后我们握了握手。那个表带又夹住了他手腕上的汗毛,他把手缩了回去。他的车子又穿梭在那些高楼之间,往西边的机场方向去了。

我坐在阿塔图克塑像的下面看着地图。在我的头上,那些石像孩子举着石头雕成的花。城墙里面的地方不大,我用两天就可以转完。但是,地图上只有两条主路,在两条路以外的后街,拥挤的居住区只有些草略的勾勾划划。如果格罗特住在那里,要找到她可就不是件容易事儿了。

阳光越来越强地照在这张地图上,透过阳光,我看到了它背面有些文字。我把地图翻过来,看见反面印的是迪亚巴克尔旅游局的欢迎词:欢迎来到迪亚巴克尔享受别样风情。迪亚巴克尔以出产最大的西瓜而出名,但它还是这个地区的文化和商业中心。来迪亚巴克尔发现它的魅力吧!

我环顾一下四周。在我前面有个男人在卖架子,那些丰收的果实已经皱缩着失去了水分,穿黑衣服的女人们在那里挑拣着那些紫色的小东西。城墙下面有很多小贩在烤着各种动物的内脏。我看不到旅游者,也没有外国人。我在想,这个旅游局会不会愿意帮我在老城里找一个德国女人呢?他们肯定有空。

太阳慢慢爬升,照在我的胸前。这里比伊斯坦布尔热,我身上已经满是旅途的风尘。每次我换地方时,就能闻到自己身上闷热的汗味儿。要是能躲开一会儿这么热的天气一定不错。时间不用太长,休息几个小时就可以。找那件宝贝的事儿可以等到我把自己洗干净了再说。

我走上街开始找能洗澡住宿的地方,这花了点时间。我在出租车站后面走了三个街区,终于找到了旅游区和两个宾馆,大一点的叫迪耶赫旅馆,小一点的叫一级方程式宾馆,宾馆的馆字没有偏旁。一辆手推车满载着硬橡胶鞋在路中间翻了车,我小心地穿过那些鞋子,走进了那家小一点的宾馆。

在宾馆的大堂里面,有个女人在用吸尘器来回地吸着地毯,身子倾斜着。那地毯太旧了,怎么吸也吸不干净。她不情愿地关掉了吸尘器,接过我的钱,给我一把挂了个跳棋钥匙环的钥匙。她告诉我早饭要另付钱,还有就是不能带别人来住。她的英语比我的土耳其语要好。然后她在我身后关上了门。

床头上挂着一个形状和大小都很像洗衣机的空调,我一把它打开,吸进空调的空气就不停地翻滚,还发出格格的响声。我放下包走进洗手间,把灯打开。这里吸引住了我。在洗脸盆上面的镜子里我看到自己呆板僵化的脸,看起来好像很奇怪自己怎么会在这儿。我脸上的皮肤被晒成了古铜色,衣服上还隐隐的有飞机上的味道,一种空气清新剂和呕吐物混合在一起的余味。我脱掉衬衣和斜纹棉布裤,把它们扔在卧室的地板上。

然后我又站在镜子前面看赤裸的自己。过于频繁的行程让我疲惫不堪,让我看起来让人挺恶心。闻起来恶心,摸起来也是。这种时候我是不想给自己作任何评价的。我打开喷头,走进透明干净的水里。

淋浴的热水非常好。我闭上眼睛,冲刷掉那些尘污,什么都不想。不想“三位一体”,不想自己,也不想那个喜爱珍珠的女人。我的大脑被清空了。洗完澡我走到卧室,关上窗子,然后躺在被香烟烧出洞的床单上。我身上的水慢慢蒸发了,然后我睡着了。

一股早饭的香味把我叫醒了,才刚过八点。有人在烤香肠。我已经饿得直流口水了。我穿上让人看起来很年轻的牛仔裤,套上锐步的毛巾T恤衫和凉鞋,这些都是要走长路时穿的衣服。包里余下的部分都是打理好的,从来不会打开。我检查了一下我的笔记本,我最后一颗红宝石,还有那颗海螺珍珠。然后我就下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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