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疼痛的代价(3)

这里很安静。不远的什么地方挂着鸟笼,能听到鸟雀带着鼻音的靡靡叫声。在近些的地方可以听到一个女人一边工作一边有节奏地哼唱着。在狭窄的街道里,我可以听到一辆生锈的自行车嘎吱嘎吱地转动着,一下接着一下。

这声音在城墙上回荡着,越来越近。我看到一个老人从小巷里跛着脚走出来,走在我的左边。他穿着蓝色的羊毛开衫,戴一顶红色的篮球帽。他没有骑自行车,那个声音来自他装了假肢的右腿。

老人走到这片空地的中间停下了,向后倾了一下身体。那个女人不再唱歌了,鸟笼里的鸟儿也安静了。所有的一切都在等待这个老人来填补。他转头看着我,脸上神情严肃,毫无笑容。然后他弯下身哼了一声,用手拖着他的假肢转了九十度,往西走了。他留下了一丝淡淡的酒精味道,这味道一直飘在空气中。直到他走出我的视线,鸟儿们才又叫了起来。

我看着他走远。他不是来做啤酒广告的,但他让我想到第一件事就是新鲜的凉啤酒。我想起来的第二件事是如果找到一个一直在国外工作,而且和我讲同一种语言的人可能会有所帮助。酒吧也许是能找到他们的地方,我在穆斯林的迪亚巴克尔还没看到酒吧呢。

酒精的味道还在空气里,这是一种看不见的人的呼吸的轨迹。我跟着这轨迹,跟着一个老人走进小巷子。这可不是我擅长做的事情,也不是值得骄傲的本事,但我曾经做过比这更困难的事。我距离他有一个街角的距离,然后我们回到主路上,一直听着他生锈的那条假腿发出的声音。有几次我都以为他要拐到别的路上,但最后他向右转进一家餐厅。我等了几分钟才走到店门口。门口挂着一块百事可乐的牌子,餐厅的名字是斯南罗卡塔苏。窗子里面挂着另一个牌子,上面用小字写着:

欢迎来到市中心最好的餐厅

在下面,用粗大的字体写着:

供应啤酒

我打开门。里面很亮,阳光正从宽宽的楼梯上照下来。里面有一个福米卡塑料贴面的吧台,有四张桌子,在刨花板搭的台子上还有个麦克风。两个侍者在几排椅子上睡着了,后面有一群穿着蓝工装裤的人在玩十五子游戏。那个一只腿的老人就站在他们旁边,喘着粗气自言自语。我进来的时候他没有抬头,其他人也都没有。

我坐在一张空桌子前等侍者过来。一个系着白围裙的大块头从后面走出来,看了看我又看看别处。我看着他,他好像在逃避我的存在似的。在这儿除了看人睡觉或是玩十五子游戏没什么别的可干了。最后他溜达过来,点了一下头等我开口。

我微笑着说:“你好,有啤酒吗?”

“没有啤酒。”

他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我身体里那个脆弱的自我在猜想是不是身上有汗味儿了。我没有低头去闻,而是朝门口橱窗里的牌子点点头。

“那写着‘供应啤酒’,怎么没有呢?”

他绷着脸看着我。他的嘴唇突起,眉毛很浓,右脸颊上有一颗美人痣。戴上假发他就是出色的丑妹妹。

我提高了一点儿声音。“请给我一杯啤酒。”

“没有啤酒——”他话音刚落,另一个睡觉的侍者就开始搭话了。他没有坐起来,也没有睁开眼睛,声音很温和但不沉闷。这个男人一边听着,一边比手划脚地问问题,然后看看他的手表,耸了耸肩膀。最后他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指了指楼梯的方向说:“请上楼。”

我走上楼梯。楼上是个露台,缠绕的藤蔓遮蔽着阳光,所以不是很热。我走到铺着纸桌布的桌子前,坐在能俯瞰主路的地方。露台上没有别人,我享受着这种空间感。面前的桌布上有很多食物留下的污渍,还有风吹来的土。我感觉这里应该是晚上营业的店,所以员工在晚上之前都休息。我估计了一下要在这儿等多久才能遇到一个长期在这儿工作的外国人,可能根本不会有这样的人来,而且即便是来了,他也可能对我要打听的人一无所知。

我估计着我会有多大的耐心在这里等。在对面房子的玻璃窗上挂着一个写着古塞尔医生手术师的牌子,在最后一个字上有一条被划过的粗痕。百叶窗后面有阴影。在医生的房顶上坐着一只乌鸦,我只看到它的侧影,黑得像风标一样。

“这是您的啤酒。”

我抬起头,来的是那个刚才在睡觉的侍者。我不是从他的脸,而是从这温和的声音里听出了他。

“谢谢。我还以为这儿的啤酒是用纸袋装的呢。”

“不是的。”他对我微笑着。我意识到,即使是出于礼貌,也没有迪亚巴克尔人会微笑。“在餐厅里不会,你在这儿要待很久吗?”

“在迪亚巴克尔?不。”

“不是啊,是来做生意?”

“是啊。你的英语很好。”

他又笑了。“讲得不好,讲得不好。”他停了一会儿,好像在想要说什么。我看着他的脸。他的眼睛又黑又亮,就像他古铜色的皮肤。还有他的声音,这些都是很容易让人垂涎的东西,很容易勾起人的欲望。我感到一阵冲动,但没有表现出来,我等着他开口说话。

他伸出手。我们握了握手,然后他就坐下了。“我的名字叫阿斯兰。”

“我叫凯瑟琳,我认识一个伊斯坦布尔的阿斯兰。”

“是啊,这是个很普遍的名字,它的意思是狮子。我也是从伊斯坦布尔来的。”

“真的吗?”

“是啊,这是我祖父的餐厅,他需要帮手。这儿的大部分人都想去伊斯坦布尔或者安卡拉,总是想去西边。但我却来了这儿,正相反。”

“你往东来了。”

“是啊,往东。”街上的吵闹声大了起来,我从藤蔓中间看过去,看见下面的人行道上有一个戴头巾的男人正对着从我这儿看不见的人大声叫喊着,还有两个人把他往回拉。他的声音喊破了,就好像要哭出来似的。阿斯兰在我身后低声说:“这不是个适合居住的好地方。”

“但老城很美啊。”

“是啊,但在迪亚巴克尔,大部分都是库尔德人。他们不想让我们在这儿待着。对他们来说这就像是场战争。”

我回过头。啤酒在桌子上,我从瓶口啜饮了一口。阿斯兰鞠了个躬打算离开,我挥手把他叫住。

“等等——能不能和我坐一会儿?我需要找个人聊一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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