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察干部 二(2)

对于杜部长的提问“你说呢?”尹凡当然不能说什么,虽然尹凡没在机关呆过,他也听得出来杜部长的这一询问只不过是用来辅助语气的一种习惯,并不真的要别人回答。因此他只是点头称是而已。

尹凡上班的头几天,陈科长让小刘给他找了一些相关的业务方面的规定和文件,让他熟悉熟悉,又将一些过去未曾填写完的干部选任表格,让他翻出每个人的履历、照着过去的格式来填写。这虽然只是些非常简单的工作,但尹凡知道这些都是日后必不可少的“基本功”。晚上,由于他上上下下的人事一时还不熟,便在组织部临时分给他住的一个单人宿舍里看他的社会学的书。在参加公务员考试之前,他到市新华书店闲逛,无意中看到一本新出的由美国社会学家埃利奥特·阿伦森写的《社会性动物》一书,便把它买了下来。可由于紧张的复习和考试,接着又是等候考察结果、办理调动手续,事情多,心绪上也静不下来,所以这本书一直丢在那儿没工夫看。现在他正式到组织部上班,虽说新来乍到,白天还比较忙,但晚上一般很少加班,他的情绪也慢慢平静了下来。

《社会性动物》这本书挺厚,有40多万字,在美国曾多次再版,作者亦曾因此书获得美国心理学会颁发的“国家媒体奖”。在正式看书之前,他用手先将书把玩一下(这是他多年读书养成的一个习惯),前后随意翻一翻,听听那“哗啦哗啦”的纸张翻动声,又摩挲一下封面和衬页,掂掂书的重量,然后找到版权页,看看它的版本和印次,最后再欣赏一下书的封面。他从这种把玩中,得到一种心理上的快慰。有时候,他即使在把玩之后就把书放下而不再看它,也觉得能从书中吸取到某种属于心灵的东西。

他刚才在翻书的过程中看到一个小标题:《从众的定义》,心里若有所动,便找到这一页:

从众(conformity)可以定义为:由一个人或一个团体的真实的或是臆想的压力所引起的人的行为或观点的变化。

书中列举了一些作者所认为属于从众的例子,尹凡看了后不由得想到了自己:自己放弃所学的专业和已经差不多适应的本行来机关里做公务员,这大概也算是从众行为吧?到机关做公务员,在经济发达的沿海地区如今早已是一种落后的观念,可在河阳这样的经济欠发达地区,机关公务员的旱涝保收;它的职业的稳定、轻松和相对的悠闲;特别重要的是,它所具有的隐形效益(这里面包括早已是公开的秘密的权势部门收受礼品、礼金和通过机关之间的互通有无而能够办成社会上一般老百姓办不成的许多事等等),都令外界老百姓羡慕不已。在大学里当老师,职业虽然高尚,但利益上却并不实惠。他在大学里两年,深深体会到,即使学校里,老师的地位也在学校机关干部之下,甚至学校里的校工,由于手中掌握了一定的资源,比如开小车的司机,比如那些负责水电管理、煤气供应的人,在某些方面也更受学校领导的看重而比当老师的吃香。在社会上,大学老师甚至还不如中、小学老师更能够玩得转。家长们由于希望孩子读书成绩好,将来能够考上大学,对孩子在中、小学里的老师是礼敬有加。孩子一旦考上了大学,等于他们的翅膀已经硬了,只要不犯大的过失,从学校里毕业是笃定的,而且,他们将来的分配与在大学的成绩好坏基本上没有任何关系。所以,在目前这么个关系学盛行的时代,大学老师由于与别人无法建立可以相互利用的利益关系,也就基本上被排除在关系学的循环圈之外。按照国家的有关规定,妻子娄虹完全符合调入河阳市的条件,可就连去有关部门咨询一下,别人都爱理不理,给你软钉子碰。在这些事上怄了气,固然是自己报考公务员的原因之一;但在内心深处,或许还是存在某种很世俗的欲望的吧?尹凡不愿再对自己的心理进行更深一步的分析,他开始开脱自己:我感受到的压力是真实而具体的,决不是臆想出来的!我对生活进行了一次新的选择,是因为我想体验一种新的生活方式和生活环境。知识分子的生活理性已经伴随着10几年的读书生涯嵌进了我的灵魂,我不管今后干什么,都不可能会背叛这一理性的。他放下书,到卫生间里洗把脸,然后端详着镜子里的自己:镜子里的尹凡,有一种成熟的风度,给人以儒雅俊逸的感觉。虽说长得清瘦了一点,但鼻梁高耸,脊背挺直,一头浓密的乌发梳得整整齐齐,到了晚上仍然一丝不乱——这是他上课养成的习惯,他在上课时,总是注意在学生面前保持一种良好的形象。他连自己也没有察觉到,他竟然对着镜子满意地点了点头。这一段时间,他对于科长分到自己手头的工作,很快就熟悉了。别人都说,从没在机关呆过的人初进机关,差不多都会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压抑的气氛,但尹凡这种感觉却一点不明显,他不知道为什么。有人以为他有研究生的高学历,所以可以睥睨众人,这点其实说错了。因为尹凡的农家子弟的身份在他心中产生的自卑感是那样深,足以抵消学历带来的自傲。尹凡想:是不是那一次与杜部长的谈话对自己产生了一种良好的心理暗示?由于表现勤快,工作认真,进入角色快,陈科长对自己也可以说是相当满意的。惟独就是小刘,对于自己显得过于客气,使尹凡觉得稍稍有些不大自在。不管怎么说,既来之,则安之,既然进了组织部,好好做工作总是不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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