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然是夏天,阳光明亮得耀眼,树荫下也仍有丝丝寒意。Les Catacombes的门口排着长长的队,大都是身体被晒成熟虾色的游客,手里拿着一本巴黎指南。队伍移动得很缓慢,因为前面的Les Catacombes大门,每次只放15个人进去。
Les Catacombes是个奇异的地方,它原本是一个被废弃的采石场,巴黎的城市建筑,用的都是一种灰色的石灰石,这些石头是从巴黎的地下挖出来的。几百年过去,在华美的巴黎城地下挖出了一个大空巢,后来,这空巢里填满了遗骨,成为著名的地下墓穴。
据说在1780年,巴黎瘟疫流行,死去的人葬满了所有教堂的墓地,一层层地重叠着也埋不完,尸骨都漫溢到大街上了。为了避免疾病流行,路易十六颁旨将平民公墓里的尸骸集中迁往新址。就这样,巴黎市中心以南,蒙苏里平地下的几个采石场被修缮加固为一个连接起来的地下墓场。那些历经岁月的尸骸,在夜晚和黄昏被转移到地下墓场里去,由3个牧师为他们举行了祭祀大礼。教士们在黑暗到来的时候推着一辆又一辆的运尸车来到墓场,曾经的生灵已经无从辨认,成为一堆堆散开来的腿骨、胫骨、头骨。这工程持续了一年又一年,到1800年才最后完成,大约800万具遗骸被重新置放在地下墓穴里。
之所以说是置放而不是安葬,是因为所有的残骨在地下墓穴里被堆成了整齐的骨头墙,甚至用头骨拼成了图案,有一些石碑上刻着原墓场的名称和迁移日期,还有一些拉丁文、法文的铭文。其中不乏拉辛、荷马、维吉尔、贺拉斯和卢梭的名言。例如,这里有《奥德赛》的名句:“辱没亡灵,天诛地灭!”还有贺拉斯的警言:“切记,每一天都是你的末日。”
排队的时候就忍不住想,在美丽的夏日假期去参观这死亡之城的人,会怀有什么样的心思呢?我前面是一对美国夫妇,精致的衣着,脸上有好日子带来的矜持和体面。活得好好的人,想去这死亡之地寻找什么?
踏着一级级的阶梯往地下走去,锦绣的城市一点点地被隔离,昏黄微弱的光线照着脚下的路,狭窄的空间里是冷冷的阴湿的气息。森森的隧道是那么长,没有尽头一样,越走越寒,让人禁不住打个冷颤。小孩子开始害怕,呜咽着嚷嚷要出去了,声音在寂静中发出回响,一下下撞在心里。隧道里有许多岔口,地下水从墙面上滴下来,积在路中间湿了鞋。
终于看到了被堆成墙的尸骸,一排排整齐地排列着,光秃秃的骷髅头镶嵌在骨头墙上,被做成心的形状,或十字架的形状。有些骨头在黝暗中发出绿光,不知是不是幽灵的眼睛。那么多的碎骨,穿行在其中却感受不到任何生命的暗示。我心情复杂地想,这些曾经都是活生生的生命,曾经和我一样,有血肉的温暖,有灵魂和呼吸,还有爱和恨。而现在,终归于此,在黑暗和沉默中成为标本。
周围愈发寂静,没有人说话。墓穴很阴森,但却不让人恐惧,也不觉得凄凉。在死亡之中,感受到的是一种死亡的庄重,虽然虚无却很有尊严。
很小的时候,有一次看完天文的科教片后害怕得哭了。那时是被宇宙的浩瀚惊吓住了,任何一颗行星的活动,都是以光年来计算,人一生在其中连一瞬都算不上。而这一次,在巴黎地下墓穴里,当死亡以最彻底的真相呈现在面前时,我却并没有害怕,这样的终结,在长大成人的岁月里已经不再突兀。
墓道里,听见一个声音问我,是中国人?我循声望去,一个看墓的黑人坐在尸墙的角落里,和背景的黑混在一起,几乎难以发现。
我说是。
他又问:“北京的?”
“上海的。”我回答。
墓道顶上的水滴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他坐着,拉拉身上的衣服,把自己裹得更紧一点,问我:“你冷吗?”
我说:“还好!”看看他穿着厚厚的防水服,问他:“你每天都在这里,工作?”
他回头看看那些尸骸,说:“是的,陪陪他们,和他们说说话。”
我一时失语,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