靴子店铺(4)

我们总是在换房子,总是被人从租借的房子里撵出来,搬进更简陋的住房。在我所有的记忆中,我们住过的是一间接一间的阁楼、地窖,因为这些地方不管是空的,还是乱七糟八堆满陌生人遗弃的东西,似乎都很特别,但一旦家具放进去,这些地方好像又全都一模一样,那些跟着我们从一处搬到另一处的家具,俨然成了我们身体必不可少的部分。

一天,我放学回家,发现家里的所有家当全搬到高尔街上,堆在两架马拉车上,驾车的男人我以前从没见过。我父亲赶着第三辆车,里面装着许多筐衣服和一些小件家什。母亲和弟妹们在乱糟糟的车上好不容易找到空位。我首先想到的是,我们要搬家了,而且我以为在他们想把我丢掉之际我逮住了他们。母亲费了好多口舌想让我相信,他们不会撇下我走的,相反,他们一直在等我,如果需要还会永远等下去的。"你是我的心肝。"母亲朝我小声说道,不让别人听见。"你是我的心肝,你知道我不会撇下你的。"

我们出发了,三辆马车组成的一小队行列,马蹄在路上踩得地响。不知道我们要往哪里去,走了很长很长的时间,以至于我开始怀疑我们到底有没有目的地,抑或是父亲仅仅在寻找一块搭帐篷的地方。过去,母亲曾经常预言,终有一天我们会沦落到这地步的。我的双亲并排坐着,无言无语,不过看得出,母亲被我们这副窘相羞辱死了,一个穷困潦倒得被扫地出门、当街示穷的家庭。她装着没看见我们经过时沿途投来的陌生的目光。

我们搬家时,途中走的时间越长,搬去的房子和街坊就越差,不知怎的,这成了规律。这一天似乎漫无止境的旅途使我坚信,我们已经沦落到底了,至少从社会地位上讲,我没说错。"我们去哪儿?"我问道,他们没有回答。于是我自己下起注来。我从前方挑出一幢自己喜欢的房子,对自己说我们会住那儿,等我们经过时,我又挑出另外一幢房子,把注意力集中在它身上,仿佛我能以此影响我们的命运。可一幢幢看上去很有希望的房子被抛在了身后,我只得坐下身子,背靠车帮,闭上眼睛。

过了一会儿,我感觉马车开始在爬一截微微的斜坡,站起身,我发现我们正在横跨沃特福特河的那座桥上,离河水流入港口的地方不远了。我们已经尽可能远地把城市最好的地方抛在身后,朝南往眉脊山的方向走,母亲经常提起它,仿佛这里是暗无天日的地方。在全城所有的街区中,这里是人们最不肯住、最看不起的地方;即使是像我这样身世的人也认为,这只是比野蛮人、社会垃圾和渣滓略高一层的人的居所,是劳工住的地方,是贱民区,这里唯一的产业就是犯罪。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群社会底层的人却住得高高在上。

我们沿着山崖脚行驶,山崖很陡,很高,马车几乎一直处在阴影中,随后,我们开始沿着弯曲的山路往崖顶上爬。我们租的房子在山顶,坐落在山梁上一处马鞍状的凹陷地,因此,从房前你能看见圣约翰斯,从屋后你能看见开阔的大西洋。

这房子比我们搬走的那幢要大,维护得更好,租金我们也付得起,因为这地方的名声使房租上不去。从房子的前窗看得见我们不配居住的城市,景象蔚为壮观,又像是在公然羞辱。从蒙迪湖到信号山,以及山下的峡口和崖面,还有那只斯莫尔伍德靴子,你能将一切尽收眼底。

在所有我们住过的房子中,我之所以要提这一幢,是因为我父母亲有悖常理,居然最终买下了它,仿佛以此来对这座唾弃我们的城市还一声"呸"。我父亲管这房子叫"双层楼房",因为前面和后面还夹了一层平台,他说,不管是暴风雨或起雾时吹向海岸的东风,还是冬季把阳光灿烂的日子吹得冰冷的西风,无论哪股风吹,我们都可逃生。要是房子建在眉脊山的背风处,那东风就不会是个问题,不过,无论是谁选了这个地方,他一定是宁愿遭风吹雨打,也要赏这两面风光。

母亲怀疑如此位置的房子能否经受我们常常遭遇的那种狂风,但父亲说,这房子有20年了,在他看来这足以证明它经受得住。

在那儿还没住上一个礼拜,我们便遭遇了一场远比飓风更猛的陆上风暴。我躺在床上,感觉到整个房子的地基在移动。我以为这房子会底朝天地翻下眉脊山,笔直地砸进海港,在轮船之间漂来漂去,直到有人爬上来,发现我们全死了。当一阵狂风减弱之后,房子会慢慢地恢复平衡,像艘船体摇晃的船只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有一次,房子倾斜得比平常更厉害,还传来了木板断裂的声音。父母亲从他们的房间跑进我们睡的地方(一间是男孩子的,一间是女孩子的,一间住两个,一间住三个),把大家全弄下床,穿上外套和靴子,然后告诉我们去厨房地板上再睡。不过,睡着了的是我父亲,因为他上床时就已经醉醺醺的了,而我们却夜不能寐,担心万一得离开房子,我们怎么能在外面活下来?

两个平台中大一点的那个面朝城市,一头搭在陡坡上,另一头由脚柱撑着,不断需要加固。另一个平台面朝大海。不论是一年中的哪个季节,父亲喝酒的时候,总是在我上床之后从一个平台穿过房子踱到另一个平台,有时还忘记关上其中的一扇门,于是当他推开另一扇门时,风毫无阻挡地刮过房子,刮过连接两个平台的那条走廊,发出阴森的嚎叫,吹得所有关着的门(我母亲关上的,就是怕发生这样的事)在门框里格格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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