靴子店铺(3)

"对纽芬兰来说,这倒不是个糟糕的名字。"他说。

酒醉时,父亲的口才出奇的好,尤其是讲到他自己和命运对他的极度不公时。"我本该留在波士顿的。"他说,"天哪,究竟是什么让我离开那片富庶之地回到这块被上帝抛弃的城市,靠一个只因在海港入口处挂了只大黑靴而出了名的老头过日子?"

我们经常去沃特大街的鞋铺。祖父戴维·斯莫尔伍德是个身材矮小、眼睛很亮的老头,在店铺里总穿着燕尾服,胡子特长,看怀表时得把胡子捋到一边。对待顾客他总是小心翼翼,卑躬屈膝,这让我为他感到有些难过。我觉得他生来就是管店的。我从没见过父亲跑前跑后,手里拿着鞋拔子,像我祖父那样,给人拿试穿的鞋,跪下来托着别人的脚把靴子套上。(父亲说老头子的手上总有一股别人的臭袜子味。我母亲却说他的皮夹子里有别人的钱币味。)只要顾客穿起一双鞋或靴子试着来回走动时,祖父总在一旁恭恭敬敬地亦步亦趋,人家转身他也转身,人家停下他也停下,热切地一会儿看看顾客的脸,一会儿看看他的脚。

我们从来不缺的东西就是靴子和鞋,因为几乎不花什么钱就可从店铺拿来几双。

在街坊里,要认出斯莫尔伍德家的孩子是轻而易举的事:衣衫褴褛,但脚下的鞋和靴子却极不协调地又新又亮,为此我们没少被别人取笑,尤其是当我们大家一齐换上新鞋的时候。

父亲从不利用家庭的这个特惠,而是常年穿着同一双靴子或别的鞋,等到不得不换新鞋的时候,他也是去自家的竞争对手哈蒙德的店里全价购买。我脑子里挥之不去的印象是,他那双破破烂烂的鞋,那双补了又补的长统靴,在门厅里总是放在离我们的靴子很远的地方,俨然是一种抗议。我们总是革履崭新,而他却总是破屐烂履,这使他与我们很不一样,我们孩子们觉得这很滑稽,可母亲却说这很丢脸。

对父亲来说,那只黑靴子犹如女巫,晚上,他的梦里满是靴子,白天讲出来好像滑稽可笑,但经常令他夜不能寐,害怕睡着了又做起梦来。他常给我讲那些梦,讲他梦见峡口处吊在铁棒上的那只靴子在风中摇晃,犹如靴子形状的钟铃,死寂中透出不祥。有时候又像是靴子形状的墓石。

一天,母亲说他梦里"醉酒的杯子比靴子还多",父亲笑了,整个下午转来转去嘴里重复着这句话,仿佛是在称颂她的风趣。不过,那天晚上,他迟迟未睡,声称"家里常烧的可燃物"快完了,他要准备烧靴子了。

"烧吧,烧了还会有的。"母亲说着,心想"你敢?"。不料他真的动手了,用靴子点起了一堆熊熊大火,烧了整整一夜,每烧一双他都要宣布被送进火焰的是谁的靴子:"我现在烧乔的长统靴了。我现在烧赛迪的鞋了,有铜扣环的那双。"

当皮革燃烧的气味飘到楼上时,母亲说:"我要去告诉你老爸。"

清晨,我们脚下穿的所有东西只剩下壁炉里的一堆烧焦的鞋底了。父亲甚至把我们放在炉边以便清晨下楼吃早饭时穿着暖和的拖鞋也烧了。唯一没烧的是他自己的靴子,母亲起床时他早就穿着它去干活了。母亲把自己那双拖鞋藏在床底,因而幸免于难。隆冬腊月,她穿着双拖鞋一路走到沃特大街的鞋店。那天晚上,一大包的靴子、鞋子和拖鞋被送到了家门口。父亲回来得很晚,后悔得要死。他把赛迪抱到膝上,对她说烧了她的小靴子他感到抱歉,说得她都哭了,不过白天她还很高兴,光着脚丫被困在家里,无论如何只好逃一天学了,跟我们大家一样的高兴。整个晚上,父亲一脸恭顺、腼腆地坐在沙发上,呆望着炉火。

母亲总是预言父亲不久会消失。她从没见过哪个酒鬼不会一走了之的,迟早会的。她说她心里清楚,终有一天他会屁股一抬离开我们,时间不会太久了,从前她见过这样的男人,父亲正在显露所有的迹象。

"终究有一天早晨,你会走出这家门,我们会再也见不到查利·斯莫尔伍德了。"

"也许会的。"父亲的回答引得我们这帮小孩大哭大叫。

"你要是走了,我不会想你的。"母亲说。

等我们都上床了,父亲便开始唱《去蒂帕雷里的路很远》 和他能想到的其他离别歌。

"你可听见,我的明妮·梅?明天一早我将离去。"

"我咋没听见?"母亲回答,"蒂帕雷里,明天一早你快去。"

"暮色苍茫晚钟迟/黑幕将至夜深沉/待到吾等登船时/休要悲叹离别恨。" 

"不会的。"母亲说。

不喝酒的时候,父亲乖乖地、静静地坐在房子里,时不时地发誓说自己绝不再喝了。"孩子,"他对我说,"我有教训了,不再喝了。你不会看到查利·斯莫尔伍德再喝一口酒了,不再喝了。"他会想出宏伟的挣钱计划,编造出令我们神魂颠倒的故事,说有朝一日他会给我们带来财富。他走到外面的台阶上,驻足片刻,依依不舍地仰望城市上方的天空,仿佛他离家多年刚刚回来,仿佛他知道自己的清醒不会长久,因为自己已无可救药了。他清醒时的那种悬而不定让人难以忍受,因为我知道他终究会重新酗酒的,唯一的问题是何时。说真的,他清醒的时候,家里好像反而不对劲了,他好像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而是学着清醒的模样东游西荡,好像不太清楚清醒的人到底该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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