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炎热,坐在竹棚的阴凉处,吹着河上刮来的风,常福生觉得很惬意。像他们这样的下力人,能在劳累之后喝碗茶歇口气已经觉得很享受了。他想到阿秀和采采还没来过重庆城呢,要是有一天能带她们来逛逛该多好!他在这重庆来来去去,虽然从没进过大商店、大饭馆,好歹也还是看过它的繁华热闹。
他靠在竹椅的椅背上睡着了。梦里他右手牵着采采,左手牵着阿秀,带着她娘俩逛重庆城。阿秀惊叹着看到的一切,采采高兴地又蹦又跳……他给她们买了漂亮的花布做衣服,给采采买了五颜六色的糖果,还带她们去路边的小饭店吃豆花饭,点了好多菜,有烧得油汪汪的红烧肥肠,有大白豆炖的猪脚,皮子肥肥的糯糯的,吃起来好不过瘾,还有盐菜扣肉,那三线肉每块都一条瘦一条肥,肉皮用酱油和白糖煎过,蒸出来皮子起皱,咬一口直冒油,满嘴那个香呀……
对了,还有黄虎,采采和黄虎一刻也不分开,现在它也是家里的一员了,不能丢下它,也要带它来开开眼,打打牙祭。给它来一碗炖排骨,又有肉又有骨头啃,它一定扑上去吃得兴高采烈……
旁人看着常福生,看到的是一个皮肤晒得黑红油亮的男人,摊开四肢靠在椅上睡着了。他穿着件烂得跟渔网似的背心,那背心早已经不是原本的白色,变得灰灰黑黑。他微微张着嘴,轻轻打着鼾,脸上带着一丝微笑……谁也不知道,他正做着一个无比美好的美梦……
抠算盘的船又装了货拉回宁河镇,常福生仍跟船回去。他的病不仅没减轻,还因为每天繁重的体力劳动加重了,不仅越咳越凶,还发起高烧来。同伙劝他上船躺躺,他摇摇头说抠算盘不会准许他不出力的,还是撑着拉纤唱号子。
他只觉日头火辣辣的,晒得更加头昏眼花,喉咙也火辣辣地痛,声音嘶哑了,有点唱不出来。他弓着背,努力拉着纤,只觉头上的汗水雨点似的往下滴,有些来不及擦,淌下来进到眼睛里,使得眼睛一阵刺痛。这一刻,他比任何时候都要深刻地体会到为什么人们叫他们水爬虫,的确,他就是在爬,虫子似的一曲一伸地爬着,永远也直不起腰来,在水里,在水边,纤绳勒进肉里,把岸边的礁石都勒出一道道深深的沟来。
病痛和烈日使他情绪低落,勉强唱道:
想我们众船工生活悲惨,
风里来雨里去牛马一般;
拉激流走遍了悬岩陡坎,
船主打船主骂血汗吸干;
衣无领裤无裆难把人见,
生了病无人管死在沙滩;
船打烂葬鱼腹尸体难见,
抛父母弃妻儿眼泪流干。
抠算盘一听,站在船头破口大骂:“你个死样的,大中午唱这么晦气的号子,马上要过险滩了,你就不能唱个有点活气的?”
常福生打起精神,唱道:
连手们,
白龙滩,不算滩,
拿起桡子展劲扳,
千万不要打晃眼,
使力闯过这一关。
扳倒起……
号子声刚落,常福生就一头栽倒在地,晕了过去。大伙儿急忙把船停住,七手八脚把他抬到船上,又掐人中又灌凉水,才让他醒了过来。一个船工说:“福生不行了,不能再拉纤,就让他在船上歇着吧!”
抠算盘脸色铁青,正想发作,转念想到那次船工们在过险滩时做手脚,差点让他一船货翻进水里,心想过了这个险滩再收拾你。哼,上次你吃了我的黄瓜还鼓动船工们跟我作对,这笔账咱们还没算呢!
没了常福生当号头领唱号子,过险滩船工们步伐不齐,又增加了几分危险。好在船工们都有经验,还是让船顺利通过了。
到了晚上,抠算盘叫了几个船上的心腹,用船板把常福生抬下了船,扔到岸边一块礁石上。他望着已经烧得迷迷糊糊的常福生说:“嘿嘿,跟我作对,没好下场!我早就打了招呼,不能干活了别想我白养着!你就在这里自生自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