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年夜饭,一地总有一地的讲究,比如北方是吃水饺的,而在我们那里,没有一桌子菜是绝对不行的,年夜饭除了要有鱼(但不能动筷,需留至大年初一再吃,谓之“年年有余”),另一个特点便是要吃芋头——是将芋头剁成碎丁后煮的羹汤,也不知为什么,明明没有鸭肉,却称之为芋头鸭羹,但那汤撒些碧绿的嫩蒜叶儿,热气腾腾的实在好喝,母亲总是说三十晚上吃了芋头鸭羹,新年就会遇见好人的。
谁都不想遇见坏人,所以家乡的除夕,几乎每家每户都要吃芋头的——这一习俗在他地似不多见,不知与我们那地方产芋较多有无关系。
芋头这东西和山芋、土豆不同,似乎是中国的土产,《史记 货殖列传》中记有秦国破赵国后,强迁赵国擅冶铁的富豪卓氏至蜀,同时被强迁的移民到了葭萌(今广元一带)就觉得不错了,乃至贿吏求处之,唯有卓氏认为此地狭薄,说:“吾闻汶山之下,沃野,下有蹲鸱,至死不饥。”蹲鸱即大芋头,汶山即岷山,卓氏到了汶山之下,大概芋头也确实吃得多——是当粮的,养精蓄锐,竟至重操旧业,“即铁山鼓铸,运筹策,倾滇蜀之民,富至僮千人。田池射猎之乐,拟于人君。”这一段记载很有意思,简直是古代对芋头理想化的一段注释,而芋头有如此起死回生之功效也实在让人始料未及。
对于芋头名为“蹲鸱”我初初有些奇怪,这大芋头和蹲着的鸱——也就是猫头鹰有什么关系呢?然而待要认真想起大芋头的模样,才稍稍释然:芋头大而圆,褐色,周边披有纤毛,身上总会连着几个拇指大小的毛芋子,是有那么点儿像的。
不过这蹲鸱到底只是别名,唐代朱揆的《谐噱录》记载有诗人张九龄(曾任中书令)知朝中萧炅不学,相调谑,一日送芋,书称“蹲鸱”,萧答书称芋已收到,但后面加了一段文字足可让人喷饭:“惟蹲鸱未至耳。然仆家多怪,亦不愿见此恶鸟也。”张九龄以书示客,满座大笑。
这种外面黑不溜秋、毛拉拉的“恶鸟”,去其毛,刮其皮后,露出的却是白而粉嫩的球体,有些黏液,无论是烧是煮,味道都实在不坏。
苏东坡被贬岭南,饮食方面除了在惠州惊喜地发现可以“日啖三百颗”的荔枝外,在琼岛最大的发现便是这芋头了,因为当地“土人顿顿食薯芋”,坡公遂亦食芋饮水,安之泰然,其子苏过以芋作羹汤,坡公食后赞不绝口,谓之“过子忽出新意,以山芋作玉糁羹,色香味皆奇绝,天上酥陀则不可知,人间决无此味也”,并有诗云:香似龙涎仍酽白,味如牛乳更全清。
莫将南海金齑脍,轻比东坡玉糁羹。
这里的山芋显然是芋头,而非如今的山芋(即红薯),今山芋作羹,汤绝无酽白之理,且不可能香似龙涎,但这一切于芋头却十分贴切——芋头羹汤微有黏液,恰如传说中的龙涎,色如牛乳,秋冬之时,乘热喝上一碗,是可以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气力的增长的。
这个苏东坡,在那样一个“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冬无炭,夏无寒泉……大率皆无耳”的海南,因为一顿平常不过的芋头羹,竟认为所谓的世间珍馐金齑脍无法与之相比,既如此,谁能有办法真正让他屈服呢?芋头的做法当然并不只是做羹,家乡红烧肉时往往也爱以芋头伴之,切得大些,略放些糖,熟后芋味奇佳,肉味却差了不少;还有小芋头子与白菜煨汤,将芋子煨烂(怕费事的话可放在微波炉中多转几下),白菜摘去外面老叶,选嫩的菜心,下锅略炒一下,和入烂芋子,放水,沸后再多煮片刻后出锅,芋子、白菜、汤,都极可口,入口嫩、酥、滑、润,无端竟有暖玉生香之感。
袁枚的《随园食单 杂素菜单》对芋记的几句话倒是不差:“芋性柔腻,入荤入素俱可。或切碎作鸭羹,或煨肉,或同豆腐加酱水煨。徐兆璜明府家,选小芋子,入嫩鸡煨汤,炒极!惜其制法未传。大抵只用作料,不用水。”徐兆璜明府家也不知是哪家,这一做法似乎一直未传下来——我们那地方从没有听说芋头烧鸡汤的,我在外面也从未吃过这样的做法,然而其实是可以试一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