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采其芹(1)

读书人在过去有个好听的名字——采芹人,出自《诗经 鲁颂 泮水》:“思乐泮水,薄采其芹。”因为泮水之边有泮宫,是鲁国的学宫,也不知从哪一年开始,据说读书人若是中了秀才,到孔庙祭拜时,得在大成门边的泮池采些芹菜插在帽上,这才算是个真正的士子与读书人的。

——这真是有意思的事,我觉得第一个想出这点子的一定是真正的诗人。

第一次读《诗经》中的“薄采其芹”、“言采其芹”等句,以及表示自谦的“献芹”、“芹意”,一度以为此芹即小时常吃的芹菜,直到去年购得一本冈元凤纂辑的《毛诗品物图考》,翻到《草部 言采其芹》,上面注有“水草可食”,看书中所绘插图,茎管状,有节,有叶有花,才恍然大悟:原来这芹是水芹菜——小时常吃的芹菜在家乡也称药芹,并非《诗经》中的芹菜。

此种与“读书人”密切相关的芹菜其实是扬州的一大特产,我第一次吃时便在扬州,当时就觉得,咦,怎么会有这么清新爽口的青蔬,入口嫩脆,仿佛走在早春江南的水边,满目温婉,别有一种清芬,于是“一吃钟情”,水芹从此成为自己最爱的青蔬之一。

母亲后来在扬州吃到此芹,也是赞不绝口,以至于一段时间只要她去菜场,指定会买上一把,我从来没见母亲对异地青蔬如此入迷,因为吃惯了家乡那样现摘现吃的青蔬,菜场的蔬菜是极少能入她法眼的——她会将所吃的各种蔬菜与家乡对比,最后结论是没有一样比家乡好吃,然而唯独水芹是个例外,因为家乡不长这玩意儿,无从对比,而且味道实在也让她入迷。

母亲后来多次要我打听这水芹怎么个种法,想回家找块水田试着种种,然而后来自己离开扬州,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了,好在上海菜场仍有这玩意儿卖,母亲前段时间来,依然三天两头的买上两三把,吃不掉就放着,洒些水,能放好些天。

清炒水芹一般会略加些红椒丝,猛火炒一下即上桌,青绿中点缀几丝红色,入目清新,如柳丝轻扬的初春红桥;常见的还有炒百页或香干,很简单的做法,然而味道实在是好;也有炒肉的,然而自己并不喜欢这一吃法,觉得那样清妙的东西与肉在一起炒果然是“清浊不伦”。

凉拌也不错,烫一下,以紧实发黑的茶干拌之,略加些糖醋,入口脆而耐嚼,水芹的清香与豆干香淡淡糅在一处,真是妙物。

水芹的名字好像有不少,《尔雅》称芹为“楚葵”,晋之周处在其《风土记》中又说:“萍苹,芹菜之别名也”,还有叫蕲菜与水英的,而在扬州民间,还有个好听而形象的名字——“路路通”,大概取其茎成管状而空心通畅之意,每到大年三十,扬州人家是必吃水芹的,取“路路通”谐音,祝福新年路路通达,算是讨个口彩。

因为这风俗,扬州本地消费水芹似乎一直较多,尤以本地所产名长白梗者更受欢迎,此芹嫩茎节间较长,根部因长在水中粗硕肥白,隐隐染有淡绿,叶片呈披针形,边缘齿状,老些的呈紫绿色,茎芽作青白色,鲜嫩异常,摘去老叶老根,洗净后切段下锅,需大火,只炒几铲即可出锅,入口爽脆如泉水激石,清妙悦耳;外地水芹以宝应等地居多——宝应水芹比扬州地产水芹的茎节短些,也瘦弱些,有点力气不足的样子,入口爽脆不及扬州水芹,有些软——上海菜场的水芹我怀疑也是宝应等地运来的,同样不及扬州长白梗水芹。

水芹生在水中,像兴化、高邮这些水乡地区,水田极多,本应大量种植才是,然而事实上却很少,种植水芹较多的宝应,包括逐步种植此物的高邮、仪征乃至泰州等地,其水芹种苗与技术多源自扬州——且仅仅是扬州北郊的蜀岗丘陵地带,这是扬州本地水芹的正宗产地,《吕氏春秋 本味》称“菜之美者,云梦之芹”——我不知道云梦现在还产不产水芹,但蜀岗的水芹却实在是“菜之美者”,《扬州画舫录》载有“红桥至保障湖,绿扬两岸,芙蕖十里,久之湖泥淤淀,荷田渐变而种芹”——这一习惯至今依然,保障湖即今瘦西湖,湖北岸便是蜀岗,隋唐时扬州子城遗址所在地即在此,原南城墙遗址之下有一片宽阔的护城河,历经千年时间,那些护城河都成了淤塞的河道,附近的村民便将那些河道围了,隔成一段段的水芹田,水跟着水芹在涨,起初浅浅的,等到水可及膝盖时,水芹也就大了,那时已是初冬时节,长大的水芹聚在一起,只叶子露出水面,油绿绿的,挨挨挤挤,将水面逼得异常仄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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