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卷兵书

军旅半生,兵书读过几卷,文韬武略略知一二,但刻骨铭心的那卷兵书,当数《军旅揽要》了。

20多年了,当把心里的话说出来。

漆面斑驳的方桌上,摆好了酒菜,红薯酒冲鼻的香味升腾在小茅屋,煤油灯大放光明。这不啻于后来参加的各类大宴。

“侄儿,明天开拔 ”

“到县上集合。”

“行装打点好了 ”

“到城里就发。”

“你投军报国了,喜事一桩!叔父靠工分吃饭,家贫如洗,没啥可送的。今夜送你兵书一卷,操典之余,反复咏诵,会有好处。”

我心里一怔:程文叔,你在国民党军队里当过排长,又带兵打过恶仗,1957年斗你时,那个又凶又狠的“王同志”鞭如雨下:“交出兵书来,不然打死你!”你却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兵书,在乡亲们心里成了谜。今天你要送的莫非就是这神奇的兵书 

你长长的目光望着我点了点头。说来也怨你了:抗美援朝战争爆发那年,你挑着“八股绳”回家乡。本来,你这些年在外干啥,谁也不很清楚。可是你对膝下3个如花似玉的女儿生闷气,隔三差五喊叫:“牝马上不了疆场,要你们何用!”随后,你又莫名其妙将她们女儿气十足的名字改为“程镇”、“程山”、“程宝”。改就改了呗,你要故作高深地对人讲:“为啥改得不好?哪朝哪代没有‘镇国宝’?哪山哪岭没有‘镇山宝’ 要是婆娘不死,再生一儿,就叫‘镇山宝’!”别人说:“别胡说了。‘三千斤’还不能给你送终 ”你诡秘地回答:“我那卷兵书传给谁 ”

正是这些惹出了祸事。“王同志”宣布你右派罪行时说:“乡亲们,想一想!‘镇山宝’多新鲜的名字:这就是要保‘蒋中正’、‘孙中山’的江山,为他们反攻倒算准备后备力量!还有,他始终不交的那卷兵书,八成是蒋中正颁发的!是用来教人打共产党的!划右派该不该呀 ”台下一片掌声。

今夜,叔叔要送我兵书,多种滋味涌上心头。我胆怯地问:“那书在哪里 ”他一睁惺忪的醉眼,说:“稍等!”随即缓步向竹楼爬去。不一会儿,就听楼上有响声,那是从草屋的顶棚上传来的。又一会儿,他就捧着一本发了黄、边沿已经磨光的线装书稳步向我走来。我伸手去接,他并不立即就给,却神情庄严地说:“传书于人,这是天意。你得对天发誓:苦读深研,不负先贤!”我重复一遍。他又说:“再发誓:深明国艰,文韬武略,驰战沙场。”

我犯虚了,对一个曾经是伪军官、“真右派”的阶级敌人,能发这誓吗 他看我额冒虚汗现出为难之状,顿时火了:“我当年也是在台儿庄打的外国鬼子呀!狗日的日本矮子,犯我河山,不打他打谁?”随后,他缓和了口气说,“自那场恶仗后,我改行经商了。要不是那年抗美援朝战争爆发,我回来干啥 眼下世界也不安宁,传你兵书,还不是为你今后有出息!”说着,他泛红的眼眶里泪珠在打转。

我不忍心他眼泪滚出来,一狠心照着宣了誓,忐忑不安地接过兵书,但观扉页上写着“不识天文不为相,不懂地理不为将”。其目录为“地理篇”、“气象篇”、“水文篇”、“急救篇”……全是他用蝇头小楷写成。再翻内容,大多从《孙子兵法》、《三国演义》、《水浒传》的章节、警句中摘抄而来,地地道道的一本军旅常识书籍,政治色彩绝不鲜明的手抄本。

好一个“杞桥传书”!我虽不是张良,但程文叔似乎成了“黄石公”。他把那卷类似的“太公兵书”传与侄儿,用心可谓良苦也!

我带着这卷“兵书”参军,后来提干了。消息传到家乡,乡亲们说:“这后生全靠得了叔父的兵书!”偶有军旅小文见诸报端,家乡人又会说:“他不能忘了叔父传给他的那卷兵书。”

叔父早已去世,因几次搬家兵书也不知搁置何处,但传书人那颗滚烫的心,依稀还在跳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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