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乡为官。芝麻大点,也少听人直呼其名了,唯一个苍凉而略带拖音的呼唤:“高如——”如幽谷传音,时时响在耳畔。
11岁那年,我初小毕业。每周都背上几十斤重的红薯、酸菜、劈柴和一二碗大米去20多里外的异乡槐树高小住读。本来,我们乡是有高小的。只因一场“大炼钢铁”,老师抽走了,学校也随之散伙了。母亲说:“这么小的娃儿不读书,乡亲们要笑话哟。”经过乡里一番周折,我才入学了。每当我离家时,母亲就眼泪汪汪地送行。终于,她不忍心我每周回家,所需东西由父亲或乡亲们赶场时送来,或课间休息时交我,或放到传达室。这些我都习惯了。
那天下午,第二节课,上数学。正听得入神,忽然“高如——”一个缓慢得有些战栗的呼唤在楼下传来。这是母亲的声音,我本能地毫不含糊地答道:“唉——!”
课堂上一阵哄笑,我也一阵脸红。后悔自己的山气。
讲课的杜中全老师瞪一眼起笑的同学,转身出教室伏在栏杆上向院中的母亲说:“大娘,你等一会儿,高如同学正上课呢。”
下课后。我把母亲领到宿舍,趁没人,埋怨她不懂规矩,不该这样大声喊叫。她并不计较什么,只是笑眯眯地打量我,好像三五年不曾见过似的。随后,她从背篼里边取东西边吩咐道:这大米是才捣出来的,糙一些,要多煮一点时间;酸菜已用油盐炒过,吃时不要加啥。又反复问我记住没有,我说记住了,她就从怀里掏出一卷手帕,层层打开,先取出一角钱,说这是一周的灯油钱,足够了,夜自习时灯开大些,不要伤了眼睛。再将其余的5角钱也一起给我,说这是才在街上卖5个鸡蛋的钱。有时做饭来不及,就到门口摊子上去吃。
我胡乱收下。盼她快走。她背上背篼走几步,又回过头来说:买胶鞋的钱,你爸帮供销社挑货都快挣够了,下场就买好送来。说完,她眼里的泪已滚了下来,背着背篼逐渐远去。
20多年后,我当了父亲,母亲从老家西充农村来军营带小孩。由于住房紧张,她只能在公用厨房里安一间铺,算是夜晚的归宿。每晚待妻和孩子入睡后,我便到厨房的饭桌上看书或写点东西。她总是拘拘束束地坐在床沿,像是守候,又像养神。那夜,我为赶写一篇文章,晚饭后就动笔,开初还顺利,后来“卡壳”了,一字不出。我凝神发呆,继而唉声叹气,甩笔开骂。
母亲像是吓住了,也随之不安起来。坐不是,站不是,嘴唇翕动着,又不出声音,终于一个轻轻的呼唤发出:“高如——你是哪个字写不来嘛,不要瞒到起,去问问你媳妇嘛!她大学毕业。”
我顿时像被触怒了,脱口而出:“你胡说啥哟,文章写不出来,不等于字写不出来!”
她瞪着眼睛愣神,半天才说:“那啷个办哩,我是睁眼瞎,又帮不了你的忙!”隔一会儿,她有了办法,那就是安慰:“高如——你不要着急嘛,那‘陈花鼻子’(南充川剧名丑陈全波)该是聪明人嘛,那年子到我们街上演川剧《做文章》,一晚上都做不出来,还不就算了!”
我哈哈大笑起来,随即一眶热泪滚出。
今年春节。母亲又从乡下来与我们团聚。每晚她不看电视,总是笑眯眯地坐在孙子小戈身旁,看他做作业,似乎那就是最大的享受。孙子知道奶奶是文盲,常常露出不屑一顾的神情。一次,他合着书本背诵汉语拼音声母、韵母:“ɑ,o,e,…,ɑn,en,ɑng”,母亲就皱起了眉头,过来小声问我:“高如——现在的娃儿读书,啷个不念‘人之初’,尽学些怪声怪调的鬼叫唤呢 ”我妻笑得前仰后合。我则平静地说:“妈,这不是鬼叫唤,是汉语拼音,基础课。”她听后似懂非懂地说:“老师这样教的,那就不会错。高如——你要经常‘盘盘’小戈的作业,他恍惚得很!刚才又在做怪动作。”
我喉管发硬了,忙说:“妈,一家人就是把他惯坏了。让你操心。”她却说:“你小时读书,还不是恍,全靠老师和大人管教出来的。”
最近,家乡编县志的同志来访,我才得知,生我养我的西充县原本是川北有名的文化县,从西汉的纪信到当代的张澜,很出了一批文人壮士。多少年来,倚文重学就是吾县吾民的风尚。父老乡亲卖猪儿、鸡儿也要送娃儿读书,时至今天,其风依然。如果你去吾县吾乡出差,千万不要炫耀你是什么大老板、大商人,或者是什么贸易公司的总经理之类,否则,乡亲们对你的恭敬程度就会立即大减。你即使开口不提官职,只说是老师、讲师、医师、技师、专家或者演员、琴师等等,乡民们的目光里就会放出异样的光彩。
母亲,正是在这种文化氛围里熏陶出来的一位普通女性。她今年68岁了。我还能听到多少次她那细弱而缓慢的呼唤呢 乡亲们这种古朴的心态又与目前的时尚有多少相通相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