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酒瓠脯(2)

进入餐厅,谢振华在一处紧靠窗的位置,落座伊始,便向外张望起了被愁云惨雾包围着的上海。透过餐厅那张大得夸张的玻璃,他看到,风卷起千堆浪,不断地拍击着码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煞是壮观;有风就有雨,雨滴不断地扑打着玻璃,模糊了他的视线,也侵袭着他的听觉,淅淅沥沥、凄凄然然的雨声,像煞了人的哭泣声。

哭声,是那般的真切、清晰,催人动容,引领他触向了心底那被层层轻纱裹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的伤疤——往事如烟,不堪回首中,南京城破,亲人惨遭鬼子兵屠戮——国仇家恨,痛彻心扉……

不觉间,几滴清泪,沿着瘦削的脸颊,轻轻滑落,滴落到了手背,悄悄地拉回了谢振华渐渐走远的思绪。回神当时,修长的手指,悄然覆盖上了被泪水浸湿的面颊,既为拭泪,也为掩饰失态。

手挪开那瞬,坚毅之色,在他面上若隐若现。眨眼间,又消失。冷漠之色,出现在了他那张并不老于世故的脸上。冷漠是个好东西,能让人心情快速平复,亦有助于人平心静气地想一些事。

他凝神沉思的神态,让他看起来像个学者,没错,他差一点就成了学者,若鬼子兵不来,他会是一个快乐的国文老师;雍容的气度,体面的装束,让他看起来又像个富家小开,没错,他曾经是个富家小开,他家在他们当地是首屈一指的殷实人家,若鬼子兵不来,他会不愁吃不愁穿,过着无忧无虑的少爷生活;坚定的眼神,坚实的下巴,古铜色的皮肤,一板一眼的举动,有着很深的行伍痕迹,让他看起来又像个脱去军装身着便服的军人,没错,他是军人,若鬼子兵不来,他也成不了军人,一个永远上不了战场、闻不到硝烟味的军人。

他还像……

他又什么都不像……

晚上六点,窗外,天色渐暗。

小汽艇上的鬼子兵,从他们不住地交头接耳、为莫名之事而放肆狞笑的举动看,他们似乎要采取行动了。起锚鸣笛,一气呵成。近了,再近了,那一张张狰狞的笑脸,令人憎恨至极。

无可避免地,一些不合时宜的声音,此起彼伏——

“他们……”胆怯的声音,很快被一阵愤怒的“Connard!(法语:混蛋!)”给压了下去……

吵闹声,渐黯淡了下去——

几艘日军小汽艇,鱼贯而行,绕着“霞飞将军”号转了一圈,留下一屁股乌烟瘴气,便头也不回地走了。而守着航道的那十几艘小汽艇,亦不知在何时不见了。

鬼子兵退了,领港的来了。

“霞飞将军”号轮机作响,起锚鸣笛,开始靠岸了。

上海已被笼罩在了苍茫的夜色中。远处,外滩的灯很耀眼,五颜六色的灯光,投映在黄浦江面上,显现出光怪陆离的色晕,令人是目不暇接,赞叹不已。近处,港口亦是灯火辉煌,接船人正簇拥在码头,静候着“霞飞将军”号的靠近。

船身轻晃几下,渐渐地平稳下来,靠岸了。

栈桥刚放下,乘客们就争先恐后挤上了栈桥。平白无故在船上多待了几个小时,早就误了他们不少事,这会不抢个先,怎对得起自个儿。先前的不快,在此时此刻,被他们忘诸于脑后了,人本就是健忘的。

下得船来的乘客,被亲友接到的,高高兴兴地相偕走了;没亲友相接的,亦轻车熟路的,奔了自个儿的前程。约十多分钟后,如潮水般的人流,渐渐地稀了不少,谢振华这才提着箱子,混在那些和他一样不紧不慢的乘客中,走下了栈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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