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酒瓠脯(3)

和某些不太适应海上旅行的人一样,脚一踏上实地,谢振华就感觉有些头晕。刚熟悉了海上那种颠簸,不晕船了,却晕了陆。

晕也罢,不晕也罢,他都必须得放缓脚步,略作片刻调适:

一来,乍一脱离热气腾腾的人群,接触到冰冷彻骨的凄风苦雨,确实不怎么令人感觉舒适惬意。二来,他得找到他的接头人,一个特征被一首打油诗描述得不伦不类的接头人:大哥码头候,佳人伴左右。夜把酒瓠售,鸨嬉红粉愁。就这么一首浅显的打油诗,戴笠竟会郑重其事地以特级加密电文的形式,在他借宿军统香港站那晚,发送到他的手中。

刚译出电文那会,他着实费解——随便找一个粗通文字的人,都很容易通过字面意思知悉接头人的特征——男性,穿着有款有派,让人一看就知道其是白相人(流氓),出行少不得跟着两个女人,让他能左拥右抱。至于接头时要对的暗语,就该为后两句。简单得至此,以至于让人觉得这份电文不太像真的,倒像是假的!

可电文偏偏就不是假的。是不是戴笠亲拟的电文,看落款便知——吴沁,戴笠用化名时,总少不得带个水旁的字,可能是三点水,也可能是两点水,有带水旁的名字在,电文就只能是真的了。

然而,电文为真,描述的接头人特征,却与从事特务工作的人不符。做特务的人,要越不引人注意越好——隐秘地,悄悄地,才叫特务嘛!

不管了,就权且这么理解吧!

雨下过了一阵,便戛然而止,天却更冷了。时不时一阵寒风掠过,刺骨的感觉,激得谢振华直缩脖子,亦使他不由自主地用空着的手,将风衣的领子紧了又紧。原本挺拔端直的背,也不知从何时起,竟显佝偻了起来。

夜色转深,码头上的人渐渐稀落了下来,走的都是乘客和接船人,而靠着码头讨生活的人,卖零嘴的、卖香烟的、卖报的、帮客扛货的……却依然坚定着他们的守候。

而与他们穿着、身份截然不同的谢振华,自然地成为了他们潜在的主顾,于是,他们轮番向谢振华卖力吆喝,兜起了生意。一拨儿又一拨儿的人上前,又都失望地离开,满腹心事的谢振华,没心思照顾他们当中的谁。

那位衣着光鲜、艳福不浅的“大哥”,似乎没来,又或者压根儿就不存在。谢振华更倾向于接受后一种可能性。并且,他很快就找到理由,来支持自己的判断,拥有精明头脑、心思缜密的戴笠,所做的哪一桩事,不是经过深思熟虑,才谋定而后动的呢?

所以,打油诗另有深意。

究竟是何意,这就需要仔细推敲了。

推敲,就是抠字眼,谢振华万没想到,他从前在燕京师大下苦工夫钻研过的国文,竟会在今日派上这样的用场。咳!

抠字眼,先从字面上提到的人物开始,大哥、佳人、(老)鸨、红粉,这无一不是在指人,普通人这么去理解,确实没错,但肯定会漏掉同样指代人物的词——“酒瓠”,这并非是酒与瓠干,这两件常见物什的合称,而是用于指代人的,暗指生活艰苦的人。“酒瓠”,并非凭空捏造、杜撰出来的词,而是取义自“玄酒瓠脯”(晋·程晓 《赠傅休奕》)。从一首流传不广,甚至冷僻的古诗中“断章取义”,戴笠之用心,实在是巧,实在是妙!

谢振华心中赞了戴笠,间接是鼓舞了自己,因为这样的打油诗确乎只有他才懂,只是懂得有点迟,徒劳吹了半天冷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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