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我们从德国来的几个留学生被分派到Fribourg来住,住在一个天主教神父开办的不大的公寓里,名叫Foyer StJustin,因为用费便宜。虎文全家则住在瑞士首府Bern。他们有时也来Fribourg看我们。我们是从住了六年饥饿炼狱里逃出来的饿鬼,能吃饱肚子就是最高的幸福。我过了一段安定快乐的日子。
1946年春天,虎文一家,刘先志一家和我准备返回祖国。当时,想从欧洲回国,只有一条路可走,就是乘船走海路。我们从瑞士乘汽车到法国马赛,登上了一艘英国运送法国军队到越南去的大船,冒着极大的危险——因为海中的水雷还没有清除。到了越南西贡,此时西贡正是雨季。我们在这里住了一些时候,又上船到香港,然后从香港乘船到上海登岸。我离开日夜思念的祖国已经快十一年了。我常说:我生平有两个母亲,一个是生我的母亲,一个便是祖国母亲,当时前者已经不在,只剩下后者一个了。俗话说:“孩儿见了娘,无事哭三场。”我踏上祖国土地的那一刹那时的心情,非笔墨所能形容于万一也。
我在上海住了一些日子。因为没有钱,住不起旅馆,就住在臧克家兄家里的日本地铺上。克家带我去谒见了叶圣陶、郑振铎等前辈。也想见郭沫若,他当时正不在上海。我又从上海到了南京。长之不久前随国立编译馆复员回到南京。因同样理由,我就借住在长之的办公室内办公的桌子上。白天他们上班,我无处可去,就在附近的台城、鸡鸣寺、胭脂井一带六朝名胜地区漫游,有时候也走到玄武湖和莫愁湖去游逛。消磨时光,成了我的主要任务。我通过长之认识了梁实秋先生。他虽长我们一辈,但是人极随和,蔼然仁者。我们经常见面,晤谈极欢,定交成了朋友。
此时,国民党政府,得胜回朝,兴致不浅;武官怕死,文官要钱;接收大员,腰缠万贯;下属糊涂,领导颟顸;上上下下,一团糜烂。实际上,到处埋藏着危机。在官场中,大家讲究“竹”字头和“草”字头。“竹”字头是简任官,算是高干的低级。“草”字头是荐任官,大概科长以下都算。在这里,虎文又展示了他的特异功能。不知怎样一来,他成了教育部什么司的“帮办”(副司长),属于“竹”字头了。
我已经接受了北大的聘约,对“竹”字头或“草”字头了无兴趣。我于1946年深秋从上海乘船到了秦皇岛,从那里乘大车到了北平,我离开故都已经十一年了。现在回到这里,大有游子还乡的滋味。只是时届深秋,落叶满长安(长安街也),一派萧条冷寂的气氛,我感到几分兴奋,几分凄凉,想落泪又没有流出来。阴法鲁兄把我们带到了红楼,就在那里住了一段时间。当了一个星期的副教授,汤用彤先生立即把我提为正教授,又兼东方语言文学系主任。从此一呆就是五十六年,而今已垂垂老矣。
不知怎样一来,因缘巧合,我的两位最早的朋友,李长之和张天麟,都来到了北京师范大学任教。解放以后,运动频仍,一年一小运,三年一大运,运得你晕头转向。知识分子仿佛是交了华盖运,每次运动,知识分子都在劫难逃。李长之因为写过一本《鲁迅批判》,“批判”二字,可能是从日本借用过来的,意思不过是“评论”。到了中国,革命小将,也许还有中将和老将,不了解其涵义,于是长之殆矣。至于虎文,由我在上面的叙述,也可以看出,他的经历相当复杂,更是难逃“法”网。因此,每一次运动,我的两位老友在北师大都是首当其冲的运动员。到了1957年,双双被划为右派,留职降级,只准搞资料,不许登讲台。长之我在另外一篇文章中已经谈过,这里不再重复,我只谈虎文。
虎文被划为右派以后,当时批斗过多少次,批斗的情况怎样,我都不清楚,估计他头上的帽子决不止右派一顶。反右后的几次小运动中,他被批斗,自在意料中。斗来斗去,他终于得了病,是一种很奇怪的病:全身抽筋。小小的抽筋的经验,我们每个人都会有过的,其痛苦的程度,我们每个人也都感受过的。可他是全身抽筋,那是一种什么滋味,我们只能想象了。据说,痛得厉害时,彻夜号叫,声震屋瓦,连三楼的住户都能听到。我曾到北师大去看过他,给他送去了钱。后来他住进北京一所名牌的医院,我也曾去看过他。大夫给他开出一种非常贵重的药。不知哪一位法制观念极强的人打听他是几级教授。回答说是四级,对方说:不能服用。这话是我听说来的,可靠程度我不敢说。总之,虎文转了院,转到了上海去。从此,虎文就一去不复返,走了,永远永远地走了。我失去了一位真正的朋友,至今仍在怀念他。
综观虎文的一生,尽管他有这样那样的问题,我仍然觉得他是一个爱国的人,一个有是非之辨的人,一个重朋友义气的人,总之,是一个好人。他对学术的向往,始终未变。他想写一本《中国母亲的书》,也终于没有写成,拦路虎就是他对政治过分倾心。长才未展,未能享上寿,“长使英雄泪满襟”也。只要我能活着,对他的记忆将永将活在我的心中。
2002年1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