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于1934年在清华西洋文学系毕业,回母校济南高中教了一年国文。于1935年考取清华与德国合办的交换研究生,当年夏天取道满洲国和西伯利亚铁路,到了柏林。秋天到了哥廷根,一住就是十年。我不记得,虎文是什么时候到的德国,很可能是在我到了哥廷根之后。他在Tübingen念了几年书,拿到了博士学位,又回到柏林,在国民党政府驻柏林公使馆里鬼混,大概也是一个什么官。此时,他的夫人牛西园和儿子张文已经到了德国。有一年,可能是1939年或1940年,我想回国,到了柏林,就住在虎文家里。他带我去拜见大教育学家Spranger和大汉学家Franche。我没有走成,又回到了哥廷根。隔了不久,虎文全家到哥廷根去看我,大约住了两个礼拜,我们共同过了一段非常愉快的日子,至今难忘。1942年,德国与汪精卫伪政权建交,国民党公使馆不得已而撤至瑞士。虎文全家也都到瑞士去了。我同当时同住在哥廷根的张维、陆士嘉夫妇共同商议,决定无论如何也不能跟日伪使馆打交道,宣布了无国籍,从此就变成了像天空中的飞鸟一样,任人射杀,不受任何国家的保护。
过了几年海外孤子的生活,并没有遇到什么麻烦,德国师友对我们都极好。转眼到了1945年,三个妄想吞并世界的法西斯国家:德国、意大利和日本,相继投降,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了。人类又度过了一劫。该是我们回国的时候了。最初攻入哥廷根的是美国军队,后来不知道为什么由英国军官来主持全城的行政工作。我同张维去找了英国军官。他把我们看作盟邦的“难民”(displaced person),很慷慨地答应帮我们的忙,送我们到瑞士去。当时德国境内的铁路几乎已完全炸毁,飞机当然更谈不到,想到瑞士去只能坐汽车。那位英国军官找到了一个美国少校和另外一位美国军人,驾驶两辆吉普车,把张维一家三人,刘先志一家两人和我共六人送到了瑞士边境。我们都没有签证,瑞士进不去。我打电话给中国驻瑞士公使馆虎文,他利用中国外交官的名义,把我们都接进了瑞士。离开德国边境时,我心中怅然若有所失。十年来三千六百多个日日夜夜,就此结束了。众多师友的面影一时都闪到我眼前来,“客树回看成故乡”,我胸中溢满了离情别绪,我只有徒唤“奈何”了。
虎文此时在使馆里是个什么官,好像是副武官之类,有一个少校的军衔,还是什么《扫荡报》的记者。我在上面提到的他那种“特异功能”发挥得淋漓尽致。他其实并不真正崇拜蒋介石,也不能算是忠实的国民党员,他有时也说蒋和国民党的坏话。这时公使馆的公使和参赞之间有矛盾。每次南京政府汇款给使馆接济留欧的学生,参赞就偷偷地泄露给我们,我们就到使馆去找公使要钱。要的数目是多多益善,态度则是无理取闹。使馆搞不清留学生的底细,不敢得罪。当时仅就留德学生而论,有一些确非“凡胎”,蒋、宋、孔、陈四大家族,外加冯玉祥、居正、戴传贤等国民党大员的子女均有在德国留学者。像我这样的卑贱者,掺在里面,鱼目混珠,公使馆不明真相,对留学生一律不敢得罪,坐收渔人之利,也弄到了一些美钞。我们知道,这种钱不要白不要,要了也白要。最重要的一点是学会了同国民党的驻外机构打交道,要诀是蛮横,他们吃这一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