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恭三(邓先生之字)已经很有些年头了。因为同是山东老乡,我们本应该在20年代前期就在济南认识的。但因他长我4岁,中学又不在一个学校,所以在那里竟交臂失之,一直到了30年代前期才在北京相识,仍然没有多少来往。紧接着,我又远适异域,彼此不相闻者十余年。1946年,我从欧洲回国,来北大任教。当时恭三是胡适之校长的秘书。我每每到沙滩旧北大孑民堂前院东屋校长办公室去找胡先生,当然都会见到恭三,从此便有了比较多的来往,成了算是能够知心的朋友了。
恭三是历史学家,专门治宋史,卓有建树,腾誉国内外士林,为此道权威。先师陈寅恪先生有一个颇为独特的见解。他在《邓广铭宋史职官志考证序》中写道:“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后渐衰微,终必复振。”而“复振”的希望有一部分他就寄托在恭三身上。他接着写道:“宋代之史事,乃今日历亟应致力者。”然而这一件工作邓并不容易做,因为《宋史》阙误特多,而在诸正史中,卷帙最为繁多,由此可见,欲治《宋史》,必须有勇气,有学力。“数百年来,真能熟读之者,实无几人。”恭三就属于这仅有的“几人”之列。对于《宋史职官志考证》一书,陈先生的评价是:“其用力之勤,持论之慎,并世治宋史者,未能或之先也。”这是极高的评价。熟悉陈先生之为人者,都知道,陈先生从不轻易月旦人物,对学人也从未给予廉价的赞美之词。他对恭三的学术评价,实在值得我们注意和深思的。
近些年来,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国内大学及科研机构中,从事人文社会科学研究事业者,大都有后继乏人之慨叹。实际情况也确实是这样,确实值得人们担忧。阻止或延缓这种危机的办法,目前还没有见到。有个别据要津者,本应亡羊补牢,但也迟迟不见行动,徒托空言,无济于事。这绝非杞人忧天的想法,而是迫在眉睫的灾难。我辈这一批手无缚鸡之力的知识分子,虽然知之甚急,忧之极切,也只能“惊呼热中肠”而已。
在这样的危机中,宋史研究当然也不会例外。但是,恭三是有福的。他的最小的女儿邓小南,女承父业,接过了恭三研究宋史的衣钵,走上了研究宋史的道路,虽然年纪还轻,却已发表了一些颇见水平的论文,崭露头角,将来大成可期。恭三不出家门,就已后继有人,他可以含笑于九泉之下或九天之上了。我也为老友感到由衷的高兴。
恭三离开我们时,已经达到九十岁高龄。在中国几千年的学术史上,我还想不起,哪一个学者曾活到这般年纪。但是,从他的身体状态,特别是心理状态上来看,他本来是还能活下去的。他虽身患绝症——他自己并不知道——但在病床上还讲到要回家来写他的《岳飞传》。我们也都希望,他真能够“岂止于米,相期以茶”。即使达不到一百零八岁的茶寿,但是九十九岁的白寿,或者一百岁的期颐,努一把力,还是有希望的。可是死生之事大矣,是不能由我们自己来决定的。我们含恨同他告别了。
回忆我们长达半个世纪的交谊,让我时有凄凉寂寞之感。解放前在沙滩时,我们时常在一起闲聊,上天下地,无所不聊,但是聊得最热烈的却是胡校长竞选国民党的国大代表和传说蒋介石放出风来有意推胡为“总统”的事。我们当时政治觉悟都不够高,但是,以我们那种很低的水平,也能够知道蒋介石之心是路人皆知。可笑或可悲的是,聪明如胡先生者竟颇有相信之意。我们共同的结论是,胡毕竟是一个书生,说不好听的,是一个书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