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不久,我同恭三等一批也是书呆子的人,迎来了解放,一时心情极为振奋。1962年以后,朗润园六幢公寓楼落成,我们相继搬了进来。在风光旖旎的燕园中,此地更是特别秀丽幽静。虽然没有“四时不谢之花,八节长春之草”,却也有茂林修竹,翠湖青山。夏天红荷映日,冬日雪压苍松。这些当然都能令人赏心悦目,这已极为难得。但是,光有好风景,对一些书呆子如不佞者,还是不够的,我需要老朋友,需要素心人。陶渊明诗:“闻多素心人,乐与数晨夕。”这正是我所要求的,而我也确实得到了。当年全盛时期,张中行先生住在这里,虽然来往不多,但是早晨散步时,有时会不期而遇,双方相向拱手合十,聊上几句,就各奔前程了。这一早晨我胸中就暖融融的,其乐无穷。组缃是清华老友,也曾在这里住过。常见一个戴儿童遮阳帽的老头儿,独自坐在湖边木椅上,面对半湖朝日,西天红霞。我顾而乐之,认为这应当归入朗润几景之中。“素心人”中,当然有恭三在。我多次讲过,我是最不喜欢拜访人的人,我同恭三,除了在校内外开会时见面外,平常往还也不多。四五年前,我为写《糖史》查资料,每天到北大图书馆去。回家时,常在路上碰到恭三,他每天上午11点前必到历史系办公室去取《参考消息》。他说,他故意把《参考消息》订在系里,以便每天往还,借以散步,锻炼身体。两耄耋老人每天在湖边相遇,这也可算是燕园后湖一景吧。
然而,光阴荏苒,时移世异,曾几何时,中行先生在校外找到房子,乔迁新居。虽然还时通音问,究亦不能在清晨湖畔,合十微笑了。我心头感到空荡荡的,大发思古之幽情。但是,中行先生还健在,同在一城中,楼多无阻拦,因此,心中尚能忍受得住。至于组缃和恭三,则情况迥乎不同。他们已相继走到了那一个长满了野百合花的地方,永远,永远地再也不回来了。此时,朗润园湖光依旧潋滟,山色依旧秀丽,车辆依旧奔驰,人物依旧喧闹。可是在我的心中,我却感到空虚、荒寒、寂寞、凄清,大有“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之慨,真想“独怆然而涕下”了。默诵东坡词“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聊以排遣忧思而已。
中华民族毕竟是一个伟大的民族。四大发明,震撼寰宇、辉耀千古,我们在这里暂且不谈。我只谈一个词儿:“后死者。”在这世界上其他语言中还没有碰到过。从表面上来看,这只是一个非常普通的词儿。但仔细一探究,却觉其含义深刻,令人回味无穷。对已死的人来说,每一个活着的人都是一个“后死者”。可这个词儿里面蕴含着哀思、回忆、抚今追昔,还有责任、信托。已死者活在后死者的记忆中,后者有时还要完成前者未竟之业,接过他们手中曾握过的接力棒,继续飞驰,奔向前方,直到自己不得不把接力棒递给自己的“后死者”,自己又活到别人回忆里了。人生就是如此,无所用其愧恨。现在我自己成了一个“后死者”,感情中要承担所有沉重的负担。我愿意摆脱掉这种沉重的负担吗?我扪心自问。还不想摆脱,一点摆脱的计划都没有。我愿意背着这个沉重的“后死者”的十字架,一直背下去,直到非摆脱不行的时候。但愿那一天晚一点来,阿门!
1998年2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