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不知如何打破这沉寂和尴尬时,突然不远处传来一位书生的唱歌声,夜深人静,歌声听得分外清晰。叔侄俩不由得同时竖起耳朵来,唱的是民间小调《挂枝儿》,这是当朝最为流行的小曲,内容多为男女恋情。
叔侄俩侧耳倾听,只听这位书生唱道:
“听初更,鼓正敲,心儿懊恼。
想当初,开夜宴,何等奢豪。
进羊羔,斟美酒,笙歌聒噪。
如今寂寞荒店里,只好醉村醪。
又怕酒淡愁浓也,怎把愁肠扫?”
魏良卿听着品着,怎么听也不像是男女恋情,而是感到这位书生另有所指!他抬起眼来,望望叔公魏忠贤,见他眯着眼睛,并没有什么反应,好像专心致意欣赏小曲一样,魏良卿也只好随之聆听下去:
“二更时,辗转愁,梦儿难就。
想当初,睡牙床,锦绣衾绸。
如今芦为帷,土为炕,寒风入牖。
壁穿寒月冷,檐浅夜蛩愁。
可怜满枕凄凉也,重起绕房走。”
魏良卿越听越不是滋味,深更半夜,唱得如此凄凄楚楚,如同挽歌一般。他想发作,可见叔公魏忠贤依旧无动于衷,便也只好忍住,继续接听下去:
“夜将中,鼓咚咚,更锣三下。
梦才成,又惊觉,无限嗟叹。
想当初,势倾朝,谁人不敬?
九卿称晚辈,宰相谒私衙。
如今势去时衰也,零落如飘草。”
魏良卿听到这儿,再也忍不住了,他“霍”地站起来!什么“想当初,势倾朝,谁人不敬”,什么“九卿称晚辈,宰相谒私衙”,朝中谁有这么大的威势?这分明是在讥讽叔公魏忠贤,阴阳怪气,幸灾乐祸。
魏良卿再看叔公魏忠贤,他那张处乱不惊的脸色也渐渐在变,知道叔公此刻肯定怒火中烧,于是他跳下炕去,操起腰刀,正欲跨步出门,魏忠贤睁开眼睛:“放下!干什么去?”
“一介书生竟也胆敢如此犯上,不能任由他们这样嘲讽!”
“嘲讽?犯上?你我现今是什么处境?还管什么人家嘲讽不嘲讽?”
魏良卿一听此话,顿时像针扎破皮球一样,泄气地停住脚步。是呀,生命尚且不保,哪还管得了人家嘲讽?!落入孙承宗之手还有好下场吗?魏良卿想到此,不由长叹了一声,“被捕回京,不是腰斩,就是凌迟处决。”
魏忠贤把桌上的酒拿起来,喝了一口,缓缓说道:“无处可逃,大势去矣!与其被捕,不如自决。喏,这壶是毒酒,也是咱叔侄的断肠酒!”说着掏出骰子,“良卿,陪叔叔再赌一把!”
魏良卿惊讶地抬头:“叔叔这种时候……”
“人生就是赌博啊!”魏忠贤点头苦笑,往一只粗碗中掷出骰子。骰子无力地转动两下,显出输点的“么、么、么”。
魏忠贤是条十足的赌棍,一生都在赌。从因欠赌债自阉当太监起,到巴结客氏、铲除魏源、操纵熹宗、位极人臣,号称九千岁,他无时不在赌。在朝堂上赌,在牌桌上也在赌,而且是每赌必赢!可今天,竟出现从未有过的“么、么、么”点。对此,他默默地看着骰子,许久方长叹一声:“输了!输了!彻底输了!”
魏良卿眼望着那壶毒酒,也潸然泪下:“想不到我们位至公卿,会落到如此下场!”
此时那位书生的歌声,又适时响起:
“城楼上,鼓四敲,星移斗转。
思量起,当日里,蟒玉朝天。
如今别龙楼,辞凤阁,凄凄孤馆。
鸡声茅店月,月影草桥烟。
真个目断长途也,一望一回远。”
寂静寒夜,凄凉的歌声在小店上空久久盘旋。
“贤侄啊,祸福无常,都是人自找的!”魏忠贤摇头叹气,似乎是对这首挽歌的解说和注释,“我一辈子在皇帝身边,忙这忙那,钻营的就是权力,现在终于明白了:权力使人产生野心,野心使人掉进万丈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