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桑易,今年二十一岁。
十三岁那年家人送我去学画,毕竟大麦村是画虎村,画画才是一个好的出路吧。家里人是想让我学出个名堂的,为我找了村里最好的画院去学画,全封闭式的,食宿都在画院里。我没有说什么,比起其他的农村孩子来说我已经幸福多了,毕竟这是一条出路,我要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小山村,就一定要学出来,虽然我并没有对画画抱有怎样的热情。
师父发现我的色彩感觉很好便收了我。画院里的人并不算太多,他是我第一个记住的人,很特殊,他叫冗南。我到画院的第一天,师父领我进画室的时候,他停下手中的笔看了我一眼,眼神竟然那样深刻睿智,不像是那个年龄应该有的。他看着我的眼睛就像看到了我的心,我不知道自己在慌忙掩饰着什么。真是一个叫人害怕的角色,从那一刻起我就认识到了这点。对视的时间并不长,只是短暂的一瞬他便继续自己的画去了,我偷偷地看了一眼,他画的是水墨画,沉寂中似乎蕴藏着一种意气风发的风雨大作。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师父的得意门生。听到“得意门生”这四个字时,想起他的眼神,心中不自主地恐慌和不屑。我不喜欢这种压抑感。
只是少数几次看到他画画,大多时候冗南是和大家分开画的,这就是“得意门生”的特殊待遇吗?我告诉自己,要走出这个山村,我就必须要像他一样,甚至超越他。我要努力画画,我相信自己总有一天会成功,我要掌握自己的命运。
还好,画院并不是只教画虎,只不过画虎作为村中的特色是一定要掌握的,但也只是一个旁支,学习的内容很全面也不致使我感到过于乏味。大概是天道酬勤吧,我虽然入学不算早,但凭着努力还是取得了很好的成绩。然而我每次都比他差一点,除了画画的技法外,还是比他差了那么一点。可这一点究竟是差了什么呢?难道仅仅是因为时间?我找不到答案,我翻看很多名家作品集,我发了疯一样地临摹、写生、揣测,可是到最后我还是比不上他。我险些就要放弃了。对我而言在这个时候放弃美术就等于放弃了我所有的努力、我的抱负,乃至我的人生。然而,就在我几近崩溃的时候,她出现了。
她叫浅袭,我不知道为什么直到那刻我才注意到她的存在。大概是我平日里一心只在刻苦学习美术上吧,我知道师父有个女儿叫做浅袭的,也经常能看见她在画室里来回穿梭,但并未多去在意,觉得与其他女孩没有什么不同,印象中大约是很善谈的样子,总是一脸明媚的表情。大概也知道她和冗南很好,自小的玩伴吧,不过于我没有多大关系。直到那日。
那日我正苦闷地坐在自己的画前仔细端详却又不知所以。同学们都惊叹这幅画的好,可是我自己知道,这幅画对我的意义与从前那些画一样的千篇一律,那一点我始终没有找到。
我想得烦闷,心中浮躁不能平静。身体安静地坐在那里,心却剧烈跳动着要爆炸一般,我感到自己的躯壳就要被挣破,我意欲像一个野兽一般怒吼。
“嗯,画得漂亮,技法很娴熟,理解得也很丰富哦!”声音清脆动听,突然出现在我身旁。我扭头看去,浅袭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一旁,双手背在身后,见我扭头过来便微微一笑,是天真纯净、毫无杂质的笑容,掺杂着那个季节淡淡的荷香,是那样温暖恬适。那一刻不经意间阳光晃了我的双眼。
只是她给的评价,却是与他人无异的稀松平常。我摇了摇头,又继续低头端详自己的画。她的声音却再度响起:“只不过,太模式化了你不觉得么?”
我蓦然抬头,她犹豫着看看我说:“嗯,你把从别人那学到的东西都搬了上去,可是你自己的感情呢?”
你自己的感情呢,你自己的感情呢……我顿然醒悟,原来是这点。我苦笑,学习美术只不过是我改变命运的跳板,我从未对它交付其他任何感情,这些画不过是没有灵魂的东西。原来如此。究其根本,其他的我与冗南相差的所有,我都可以通过努力学习来弥补,可这点……我刻苦学了那么多年试图超越他,结果却是从开始就注定了我的失败。我感到自己狼狈极了,最终只是一个供他人指指点点的笑话而已,这么多年,这么多年的刻苦学习不过是得来一个禁锢自己的链条!
“不用多想了啊,下次注意这点不就好了,总这样坐在这里闷死人的!一起去荷花池聊天吧,小南也在哦!”
小南?哦,应该就是冗南吧。也不等我回答,她就兀自把我拽到了荷花池,果然冗南也在。
还记得那是夏末的时光,植物呈现疲态的睡意,室外的阳光对我有些刺眼,那些光热强行钻进我的毛孔,并在血管中肆意奔走。浅袭欢快地谈论着一些琐碎小事,冗南还是那么安静,但也很轻松闲适。我惊异地发现,原来求学中也可以有这样轻松淡然的时光。
浅袭像是一个快乐的天使,她在生活中发现的似乎只有明媚和阳光,那样美好。此后每个午后的时光便成为我一天的期盼和精神的支撑,喜欢听她一个人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一脸兴奋,喜欢那刻浓稠的时光。为此我多关注着她的话题并尽量去做着了解,为此我开始关心信息以了解她口中的外面的世界。这样的时光是我当时的一个小小的满足,在我日后的回忆中还是那样不曾褪色的奢侈,充满迷离的懵懂和幸福。
她是一个糖果一样的女孩,她的笑容、她的声音都像糖果般甜美。她喜欢糖果颜色的衣物,没有什么固定,只是随意地搭配,总是那样好看。总是有两个耳环在她脸颊旁那样晃呀晃的,晃得一片恍惚,在我的梦中来回作响。
我为她画了很多画,用各种各样的颜色,她看起来是喜欢的,我心中的那份小小的莫名的满足感,就是这样慢慢堆积,像鸦片一样地上瘾。
那些作品……该是有着灵魂的吧。
我知道浅袭一直向往着外面,从她谈话的内容可以听到她对外面的好奇与向往。那年她终于决定了离开,拖着很大很笨重的行李箱,她显得那样瘦小却又倔强。只是“我走了”这样的道别,不能再简短。她转身的那一刻我突然地害怕,不知为了什么。只是心底真切地感到突如其来的空虚和恐慌。也许我预见了什么,或是早就得出了某些问题的答案,只是我未曾想下去,也不敢想下去,可它终是要发生的。
算了,毕竟有些东西只存在于它自己固定的时光,过了,就不再。即便眼睁睁看着,也只能任它渐渐走远。
我和冗南又开始了苦行僧般的学习,画画,画画,偶尔回忆,这就是我的生活。终于那场比赛要来了,我梦寐以求一直等候着的机会来了,她也回来了,只剩下那一点点我就终于可以释怀地欢呼了,可是那一刻,师父的手中抽出的,是黑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