冗南

我叫冗南。今年十九岁。

很小的时候父母就把我送到了画院开始学画,我很喜欢这样的安排,因为我喜欢画,非常喜欢。

师父说我很有天分,只画了一段时间他就惊喜地发现了这点,并明显地表现出了对我的器重。他是喜欢我的,对我也是最为严格的。他对我说,冗南你要好好画,你的未来是比任何人都要辉煌的你知道吗。我少不更事,只是点点头,点头而已。但我相信我会好好画下去的,从那时起就毫不怀疑。

然而没有事情是十全十美的,学习美术,我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师父每每想到这点都会叹气,他说冗南这样的事情怎么会发生在你身上呢?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觉得自己可以不在乎,但是很对不起师父。于是我更加努力地画,为了父母的希望,为了师父的心血,为了自己的梦。

师父对我的教导是毫无保留的,我从小和他朝夕相处,他便如我的父亲一般。每天清晨起来和他一起晨练,一起走进画室,一起安静地画画,一天又一天,转眼十二年。

师父的耐心为我的绘画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但一旦我的错误长期不改一如既往他也会生气甚至愤怒,往往那些画就会变为碎片零落一地。我知道师父把很多东西都寄托在了我身上,我知道。我永远都记得十岁那年在儿童组比赛中赢得一等奖时师父兴奋的表情,那是我第一次获奖,师父一扫往日的严肃,笑容竟然像个老小孩一样,牵着我的手到糖果店去,说南南你爱吃什么糖果,师父给你买。嗯,这个芝麻糖是师父小时候最喜欢的,南南你喜欢吗?南南,南南……

他不知道那个十岁的小男孩已经在他身后红了眼眶。

我不知道我还能做些什么,于是我一直默默地画,默默地画,从未停笔,从未厌倦,心无旁骛。

就在我十岁获奖那年,桑易来了。

画院随时有人离开,进来却很困难,桑易刚进门的那一刻我就看到了他眼中的一种东西,是我没有的。是聪慧吗,还是不安分?学了一段时间,他的画也是很好的,他擅长画色彩,总是华丽而飘忽不定的风格,不像我,总是那样的沉闷,连同画都一起沉闷了下去。那时浅袭总是会看看桑易的画又看看我的画撅着嘴说,小南呀,你就也画一张五彩缤纷的送给小袭还不行吗?留给小袭一张快乐些的。我总是笑笑,然后沉默,浅袭站上一会儿觉得没趣也就一声不响地走开了。是啊,桑易送过浅袭很多张画的,一定都是她喜欢的风格。师父说她总是穿得像是一块大调色板。

浅袭是师父的女儿,笑声像是铃铛一样,回忆里那样的声音从长廊的另一头曲曲折折一路穿梭过来,我一度为此惊诧,却引为幸福。那样一个笑靥如花的女孩。

浅袭喜欢新鲜事物,喜欢发现,喜欢喋喋不休。我们总是在休息的时候,阳光澄明的午后,一起坐在荷花池的边上,浅袭会说小南啊你知道吗……她说话的时候那么快乐,快乐得忘记了周遭的一切,她的兴奋的眉梢、吊起的眼角、翻动的嘴唇和比画着的动作在我看来都是那么快乐、自然而美好。我不是一个善于表达的人,每每只是坐在一旁认真地听着她说,看着她在阳光下水果一样的脸,那样的时光是多么平静幸福。

后来,荷花池边我们的队伍里,又多了一个人,就是桑易。桑易和浅袭很谈得来,他们谈游戏、谈新闻、谈演唱会、谈这个五彩缤纷的世界。这回我成为一个彻彻底底的旁听者,彻底的。即使浅袭总是会记得和我搭话,但这穿插该有多么刻意和不自然,我们都明了的。

后来,该是浅袭走的时候了。她也是爱画的,但她说她要离开大麦村出去学画,她说她要看看外面的世界,她说她厌倦了。那天她拖着一只大大的行李箱出现在我的门口,说,冗南我要走了。我依旧没有说出话来。她微微颤了颤嘴唇,说冗南你给我画张画好不好,什么都不要,只是铅笔素描就好了。我点了点头。浅袭,我注意到了,你把我叫做冗南。

浅袭坐在木椅上,神色忧郁。我的心里隐隐地痛了起来,提起笔很长时间都没有静下心来。那是一个靠窗的位置,明亮的阳光洒进来在她发丝上跃动,就像曾经的荷花池的夏天。只是,我面前的这张面孔,我未曾想过它会出现忧郁的神色。小袭……是因为离愁吗?

那天夕阳下浅袭的背影一直停留在我的记忆里,那样的坚定决绝。行李箱滑过的痕迹一下下地烙在我心里,轮子与石子磕碰的声音被无限放大,在我脑中留下轰然作响的残音。天际的云和她的影子一同渐行渐远,在我的视线中消失了踪迹……

日子就那样平平静静地过了几年,我和桑易的画愈发好了起来,被大家所承认,也一直被做着比较。我是无所谓的,我只知道只要我画着我就是快乐的。可很多时候一个人沉沉地画着,心里蓦地就觉得空落落的,一阵阵银铃一样的笑声从记忆深处飘忽了出来,像一颗颗晶莹剔透的玻璃球,丁零零一声,就砸在了我心中的硬土上,徐徐滚动,余音依旧空空地回荡。抬起头来,窗外是明媚得刺眼的阳光。

眼前一个瘦弱的身影晃晃地被光芒吞噬。小南,冗南……

终于,她回来了。因为那场被传得沸沸扬扬的美术比赛。比赛很权威,分量很重,大麦村只有一个名额,以大麦村的绘画水平,一旦参赛名次是不在话下的,焦点就是我和桑易了,可要怎么抉择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回来了,浅袭回来了。

浅袭回来的那天,被阴雨缠绵了数日的大麦村突然就放晴了,晴朗得令人猝不及防。她依然是喜欢穿连衣裙的,回来的时候她一脸安静,蓬松的头发搭在肩上,不声不响地就出现在了画室。她丝毫没有理会画室里新生们的充满疑惑的声音表情,也没有去管旧识的惊异神色,她对周围的一切视而不见一般不带表情地便径直走向了画室靠窗的角落坐下,拧开随身携带的水壶慢慢喝起了水。

浅袭,浅袭,这是那个从大麦村离开的浅袭。你是因着什么变了呢?

又是一个阴雨天,浅袭也已回来了数日,她学会了安静,可我知道,她的心一定不曾静过。我在屋中画着山水,她倚在我的门口,神色纠结,外面的天空辽远却低沉,她像一只挂了线的风筝,目光向着远方。我看见她的裙脚飞扬得很好看。

可是,小袭,你在忧愁着什么呢?你看了看天,你走了,你留下在院中发愣的我。也许刚才我是应该关心地嘘寒问暖,又或是在这个凉秋里给你披上件外衣吧,我知道的,应该是这样子的,可我从来都做不出来,为什么呢?为什么呢我也在问自己,也许你也是在心中问过的吧。好讨厌这样的自己。可他不一样,他懂得应该怎样去关心你,和他在一起你才聊得开心才能得到应有的爱惜。我只是个木头人,桑易他不一样。

大赛的日期临近了,名额的归属也该有个决定了,而抉择的方法,竟然是浅袭出的。那天浅袭跟在师父的身后来到画室,摆了一个小盒子在师父面前。竟是再简单不过,我和桑易必定是要有一场比赛的,比赛的内容既然师父不能偏袒谁,那就由老天来决定——抓阄。师父若是抓到黑白就比黑白技法,反之若是抓到色彩就比色彩技法。这是个很公平的方法。

当师父把那团从盒子中抓出的纸团徐徐展开时,纸上赫然两个大字:黑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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