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4)

乌云笼罩的河

夜里,我心中产生了一个含糊的想法,我走出户外,从河身上看清了自己的想法。

昨夜,长空万里,这条河和星辰,和整个宇宙相呼应。今宵,天色朦胧,河被乌云罩住了,像盖上了一条被子,不再和宇宙相呼应——不再相呼应了!我由此在河里看清了自己的想法:我如果不能和整个宇宙相呼应,我也像河一样,是没有过错的,因为我对于失去了的叶芹草的思念,犹如一道黑纱,把我和宇宙隔绝了。我看这条河也正是这样,在乌云笼罩下,它是不能和万物相呼应的,然而,河毕竟还是河,河水在黑夜里闪闪发光,川流不息。河里的鱼儿,在乌云笼罩的昏暗中,感到大自然的温暖,不时拍溅起水花,比昨夜满天星斗、寒气逼人时拍溅得更为有力,更为响亮。别    离

多么美好的早晨啊:露珠闪烁,蘑菇遍地,小鸟儿在歌唱……只可惜时令已交秋天了,小白桦呈现了黄色,白杨树在抖动着叶子,喃喃细语着:“诗无所凭依了:露水要干涸,小鸟儿会飞走,茁壮的蘑菇终归要腐朽……诗无所凭依了……”我也得经受这个别离,跟黄叶一同飘得不知去向。

求偶飞行

在这本该是山鹬求偶飞行的时日里,一切都很美好,但是山鹬没有飞来。我沉浸在回忆之中:现在没有飞来的是山鹬,而在那遥远的过去,没有来的却是她。她是爱我的,但是她觉得,爱还不足以充分报答我对她的激情,所以她没有来。我也从此脱离了这“求偶飞行”,永远不再见到她了。

此刻是如此美妙的黄昏,百鸟争鸣,万类俱在,唯独山鹬不曾飞来。两股水流在小河中相遇,发出拍溅声,随即又归于沉寂了,河水依旧沿着春天的草原缓缓地流动。

后来,我发觉自己在寻思:由于她没有来,我一生的幸福却降临了。原来她的形象,随着岁月的流逝逐渐消失了,但留在我心中的感情,使我永远去寻找她的形象,却又总是找不到,尽管我热切地关注着普天下的万象。于是,普天下的一切,都像是人的面孔似的映现在她一个人的面孔上,而这副宽阔无边的面孔的姿容,就足够我一辈子欣赏不尽,而且每逢春天,总有一些新的美色映入我的眼帘。我是幸福的,唯一觉得美中不足之处,是没有让大家都像我一样地幸福。

我的文学生涯所以不衰的原因,正是在于我的文学生涯就是我自己的生命。我觉得,任何人都能够做到像我一样:且试试看吧,忘掉你在情场上的失意事,把感情移注到字里行间,你一定会受到读者的喜爱的。

此刻我还在想:幸福完全不依赖于她之来或不来,幸福仅仅依赖于爱情,依赖于有没有爱情,爱情本身就是幸福,而这爱情是和“才情”分不开的。

就这样我一直想到了天黑,突然我明白了,山鹬再也不会来了。于是一阵刀割似的剧痛刺穿了我的心,我低声自语道:“猎人啊猎人,那时候你为什么不把她留住呢!”  

阿里莎的问话在那个女人离开了我之后,阿里莎问道:

“她的丈夫是谁啊?”

“不知道,”我说,“没有问过。管她丈夫是谁呢,对于我们还不都是一样嘛。”

“怎么能‘都是一样’呢,”阿里莎说,“您跟她常来常往,谈天说地,却不知道她的丈夫是谁。要是我,早就问了。”

又有一次,她来看望我,我想起了阿里莎的问话,但还是没有问她。我之所以没有问,是因为她在某一点上叫我喜欢,我猜度,必是她那双眼睛,使我回想起了我青年时代热恋过的美丽的叶芹草。不管怎样,总之她叫我喜欢的,也正是从前叶芹草叫我喜欢的一样:她没有唤起我内心想亲近她的念头,相反的,我对她的这种感情,迫使我全然不去注意她的日常生活。她的丈夫,她的家庭,她的住所,现在和我毫不相干。

她临走时,我觉得一天工作做累了,需要出去透透气,或许还伴送她回家。我们走到户外,这时天气奇寒,黑幽幽的河水冷冰冰的,蒸汽的气流四处乱窜,河水旁边结冰的地方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河水显得令人可畏,简直是无底深渊,即便是决心要投河自尽的不幸者,看了这黑幽幽的深渊,也会回转家中,生起茶炊,额手称庆地喁喁自语道:

“投河,多么荒诞啊!那儿远不如这里,我宁可坐在家里喝茶呢。”

“您有大自然的感情吗?”我问我新的叶芹草。

“什么叫‘大自然的感情’?”她反问道。

她是一个有教养的女人,关于大自然的感情,耳濡目染何止千百次。但是她的问话却如此直率,如此真诚,毫无疑问,她是当真不知道,什么叫做大自然的感情的。

“既然她——或者叫做我的这位叶芹草——就是‘大自然’本身,那么她又怎能知道呢!”我想。

想到这一点,我感到惊讶。

怀着这种新的领悟,我不禁再一次想看看她那双可爱的眼睛,我要穿过它们,看到我那衷心爱慕、永葆贞洁,而又不断孕育的“大自然”的内心。

无奈这时天已渐黑,我那奔腾着的巨大的感情,遇上了黑暗,折回来了。我的另一种性灵,重新提出了阿里莎的那个问题。

这时候,我们行走在一座巨大的铁桥上,我正待开口,向我那叶芹草提出阿里莎的问题,忽听得身后传来了铁一般沉重的脚步声。我不想回转头去,看是哪一个巨人在铁桥上行走,因为我已经知道了他是谁:他是权威的化身,是惩罚我青年时代梦想破灭的人,现在那诗一般的梦想正再度来偷换我对人的真正的爱情。

当他走到和我并肩时,他只轻轻将我一推,我就飞越桥栏,坠入了黑幽幽的深渊中。

我在床上清醒过来,我想道:“阿里莎提的那个生活上的问题,并不像我所想的那样愚蠢:如果我在青年时代不用梦想来偷偷地替换了爱情,那我就不会失去我那叶芹草了,也不会在事隔多年的今天,还梦见黑幽幽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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