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5)

深    渊

要是有人说,深渊在引诱他,要他投进去的话,那也就是说,他,这个坚强的人,正站在深渊的边缘,抑制着自己。对于懦弱的人,深渊是无须于引诱的,而是把他抛到宁静而安谧的岸上去。

深渊,这是对一切生存者身上的力量——那无可替代的力量的考验。水滴和石头

窗下地面的冰还很硬,但和煦的阳光照一会儿,挂在屋檐的冰锥便滴下水来。每一滴水在临死时发出“我!我!我”的声音,它的生命只有一刹那的工夫。“我!”这是痛感无能为力而发出的悲声。

但是眼看地面上的冰已被水滴出一个小坑,冰在融化,一直到化净了,屋檐下亮晶晶的水滴还在一声声叫着。

水滴落在石头上,清楚地发出“我”的声音。石头又大又坚硬,也许还要在这儿存在一千年,水滴却仅仅活一瞬间,这一瞬间,不过是痛感无能为力而已。然而水滴石穿的道理却是千古不变,那许多的“我”汇合成了“我们”,力量之强,不仅能滴穿石头,有时还形成滚滚急流,竟把石头冲走。

留 声 机失去了朋友,真叫人痛苦,连旁人也看出我心中的悲怆。我房东的妻子发觉以后,悄悄地问我,什么事使我这样伤心。我遇到了她这第一个深表同情的人,于是把叶芹草的事都告诉了她。

“我可以把您马上治好。”女房东说着,吩咐我把她的留声机拿到花园里去,那是林边空地,一丛丛的丁香正在开花。那儿还种有叶芹草,一片淡青色的花朵之间,蜜蜂在嗡嗡叫着。好心的女人拿来唱片,开动了留声机,当时的名歌手索比诺夫就唱起了连斯基咏叹调。女房东兴奋地看着我,准备尽她所能帮助我。歌手的每一个词都浸透着爱情,饱含着叶芹草的蜜汁,散发着丁香的馨香。

从那以后许多年过去了。无论在哪儿,每当我听到连斯基咏叹调的时候,脑子里就免不了要回想起:蜜蜂、青色的叶芹草、丁香和女房东。当时我不明白,但如今我懂得了,她确实治好了我难治的心病,所以后来我周围的人看不起留声机,说它有小市民气的时候,我总是沉默不语。生的欲望

来了一个伤心的人,自称是“读者”,请求我说一个可以救他性命的词儿。

“您是做文字工作的,”他说,“从您写的东西看来,您是知道这样的词儿的。您告诉我吧。”

我说我没有在心中储备这种专门用途的词儿,要是我知道,就说出来了。

他不愿意听任何解释的话,非要我痛痛快快说出来不可。他伤心得哭了。当他准备离去,在穿堂里看见自己那双包扎起来的长筒靴子的时候,哭得更为厉害。他解释说,在家里穿毡靴时,想起天气可能会解冻,于是就带了长筒靴子来。

“这么说来,”他说,“我心里还保存着生的欲望,因为还想到可能有春天的解冻天气啊。”

当他说这话的时候,我猛然忆起,我自己当年也似这样期待着春天,来克制失去朋友的痛苦,后来我因此而得到了一些安慰的词儿。于是我心里高兴了起来:我知道安慰的词儿,而且曾经出现于我的笔底,只不过这读者不解其中味罢了。

那时我就想起了点儿什么,并且竭尽所能告诉了那个不认识的人。歌德错了

我初次发现,黄鹂鸟能唱出不同的调子,于是想起了歌德的话,他说大自然所造之物是没有个性的,唯独人是有个性的。不,我以为只有人在创造精神珍品的同时,能创造绝无个性的机械,而在自然界,一切的一切,直至自然规律本身,都是有个性的:就连这些规律,也在活生生的大自然中变化着。所以连歌德的话也不都是对的。

结婚的日子

阳光明媚的静谧的早晨。拂晓的严寒把一切都收拾过,使一切都干涸了,有的地方巧为梳理,有的地方细加修剪,但是朝阳不消一会儿工夫,便把严寒在黎明前所做的事破坏无余,使一切都动了起来。你瞧那太阳晒得较暖和的地方,青草叶尖上已冒出了小水泡。

我发现一棵树上已吐出了可爱的幼芽,幼芽头上有一撮毛。我不知道,也不愿知道那棵树叫什么名字,但是在这一瞬间,我似乎觉得我所度过的所有春天,都好像是一个春天,对它们的感觉也都是相同的了,而整个大自然,在我也好像是大白天做的结婚之梦。

早春把我带回到一个日子,我所有的梦都是从这一日开始做的。我长久地觉得,我对大自然的这种敏锐的感觉,是我孩提时初次见到大自然所留下来的。但是现在我才完全明白,对于大自然的感觉本身,是始于我同一个人的相逢。

那是在遥远的青年时代,我身处异乡,脑子里初次想到,也许我得抛开爱慕叶芹草的一片深情。想到这一点,我一方面十分痛苦,手指一碰胸口,心里就痛,而另一方面,反倒有了我的快乐的大千世界。人类的劳动中有着美和快乐,看来,参加这种幸福的劳动,借以抹掉失去叶芹草的痛苦,是容易的。于是我回首往昔,认清了自己孩提时在大自然中的感受。漂泊异国,我的故乡想起来其美无比,也就是在这时,脑子里清楚地浮现出初次见到大自然时的情景,而那故乡的亲人也就显得格外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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