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3)

林中水滴

叶 芹 草

荒    野

在荒野里,人们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人怕待在荒野里,就是因为怕独自静处。

这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但是我还没有忘掉;当我还活着的时候,我也不想忘掉。在那久远的“契诃夫”时代,我们两个农艺师,彼此几乎是不相识的,为了播种牧草的事情,同乘一辆小马车,到古老的沃洛科拉姆斯克县去,途中我们遇到一大片望不到尽头的含蜜的叶芹草,青翠欲滴,草花盛开。在晴朗的日子里,在我们莫斯科近郊妩媚的自然界中,这片鲜艳夺目的花的原野,蔚然成为奇观。仿佛是青鸟们从远方飞来,在这儿宿了夜,飞走之后,留下的这片青色的原野。在这片含蜜的青草丛中,我想,现在该有多少虫儿在争鸣啊。但是,马车在干硬的道路上发出轰隆声,令人什么也听不见。被这大地的魅力迷住了的我,把播种牧草的事情早抛在九霄云外了,一心想听听花丛中虫儿的鸣声,于是我请求旅伴把马儿勒住。

我们停了多少时候,我在那儿跟青鸟相处了多少时候,我说不上来。只记得我的心灵随着蜜蜂一起飞旋了一阵之后,便向那位农艺师转过头去,请他赶车上路。这当儿,我才发觉,这位貌不出众、饱经风霜的胖子,正在观察我,惊讶地打量我。

“我们干吗要停留?”他问道。

“不为别的,”我答道,“我是想听听蜜蜂的声音。”

农艺师赶起了车。于是我也从旁边观察起他来,我发觉他有点儿异常。待我再瞥他一两眼后,我就完全明白,这位极端崇尚实务的人,也若有所思起来了,也许是由于我的影响,他已经领略到这叶芹草花儿的魅力了吧。

他的沉默叫我很不自在。我拿闲话来问他,想打破这场沉默,但他对我的问话毫不在意。仿佛我对大自然所抱的一种非务实的态度,也许竟是我那略带稚气的青春,触动了他,使他也想起自己的黄金时代,在那黄金时代里,每个人几乎都是诗人。

为了使这位红脸膛、大后脑勺的胖子回到现实生活中来,我向他提出了一个当时十分重要的实际问题。

“照我看来,”我说,“没有合作社的支持,我们播种牧草的宣传只是场空谈而已。”

他却问道:“您可曾有过自己的叶芹草?”

“您问什么?”我摸不着头脑。

“我问的是,”他重复说,“有过她吗?”

我明白,于是像一个男子所应该表现的那样答复他:“我当然是有过的,这是不消说的……”

“她来了吗?”他继续盘问道。

“是的,来了……”

“哪儿去了呢?”

我感到痛苦。我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微微的摊开两手,表示她现在没有了,早已不见了。之后,我想了想,又说起叶芹草:

“仿佛是青鸟宿了夜,留下些青色的羽毛罢了。”

他半晌不语,沉思地凝视着我,然后自己得出了结论:

“这么说,她是再也不来了。”

他环视了一下那遍地青青的叶芹草,接着又说:

“青鸟飞过,留在原野上的也只能是青色的羽毛啊。”

我觉得,他好像在用力,再用力,终于在我的坟墓上堵上了墓石:我还一直在等着呢,现在可仿佛永远完结,她永远不会来了。

突然,他倒号啕大哭起来。这时,在我的眼里,他那大后脑勺,那肥厚的下巴,那由于脸胖而显得细小的狡黠的眼睛,似乎都不存在了。于是我怜悯他,怜悯他在生命力勃发时的整个身心。我想对他说几句安慰的话,我接过了缰绳,把马车赶到水边,浸湿了手帕,给他擦脸,让他清醒清醒。他很快就平复了,擦干了眼泪,重新拿起了缰绳,我们照旧前行。

过了一会儿,我又对他说起播种牧草的事情,我说,没有合作社的支持,我们根本没法说服农民进行三叶草轮作。我这种看法,我当时觉得是很独到的。

“可曾度过美好的夜晚吗?”他问道,对我有关工作的话题置之不理。

“当然度过的。”作为一个男子汉,我直言不讳地回答他。

他又沉思起来了,接着——好一个折磨人的家伙——又问道:

“怎么的,只有一夜吗?”

我厌烦了,几乎生起气来,好容易控制住自己,拿普希金的名言来回答他那一夜或两夜的问题:

“整个生命就只是一夜或者两夜。” 青色的羽毛

在一些向阳的白桦树上,出现了金黄色的葇荑花序,姿色奇丽,灼灼动人。在另一些树上,幼芽刚刚吐露。还有一些树上,幼芽已经开放,宛若对世上一切都感到惊讶的小青鸟一般伫立枝头。它们散落在细嫩的枝杈上,这边,那边……对我们人类说来,这不仅仅是幼芽,而是稍纵即逝的瞬间。而且千万人中,只有一个站在前列的幸运儿,才来得及伸手去攀折。

一只黑星黄粉蝶停落在越橘上,将翅膀叠成一片小树叶的样子:在太阳没有把它晒暖以前,它是不飞的,而且也不能飞,它竟然根本不想逃脱我向它伸过去的手指。

一只黑蛾,翅膀上镶着一圈白色的细边,这是松毒蛾。它昏迷在冰凉的露水中,没等到晨曦来临,不知怎的,像铁制的一样跌落到地下了。

有谁见过草地上的冰是怎样在太阳光下消逝的吗?曾有一泓清水,凭它遗留在草地上的垃圾来判断,昨天还是水量充沛的。夜来天气暖和,水几乎全部流走,汇集到大水洼中去了。唯有残留的水痕,被凌晨的严寒逮住,给草地做了花边。一会儿,太阳把这些花边全扯得粉碎,一粒粒冰屑消逝了,化成了金色的水珠,滴落在泥土上。

昨天,稠李开花了,城里人纷纷到树林里去折那开白花的细枝。我认得树林里的一棵稠李,它为自己的生存斗争了多年,尽力往高里长,好避开采花人的手。事情居然成功了,如今那树身光秃秃的,煞像棕榈树,没有一根枝丫,这样,人就无法攀登了,但见树梢头上,开满了白花。另一棵就不行了,憔悴了,它身上现在只剩下几根突兀的粗枝。

常有这样的事情:一个人百般怀恋另一个人,但缺少结成知心的机缘,怀恋终归落了空。人生遭遇了这种遗憾事,便无论从事什么学问都不能满足,不管天文、化学、艺术或者音乐,都是一样,因为这时候世界已截然分为内心世界和外在世界了……可不是常有这样的事情吗:由于人情淡薄,有人将整个内心生活都寄托在一条狗的身上,于是这条狗的生命,就比物理上任何最伟大的发明都更具有无限现实的意义,尽管那发明可望将来给人类带来不花钱的粮食。至于把自己全部感情寄托在一条狗身上的人,有没有过错呢?不用说,是有过错的。但是,由于我青年时代有过青鸟——我的叶芹草,至今我心中还保存着青色的羽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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