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他时,他穿着紧身衣。就是那种专门为了控制精神病人躁狂发作时出现伤人或自伤行为而特制的衣服,此时躺在四周空旷的没有任何利器的病房中,呆呆地望着天花板。
四周一片雪白,白色有利于患者情绪镇定,而这种白色,有一刻,晃了我的眼。我眯着眼,走近他。
他扭过头来看着我一步步地走近他,突然坐了起来,用手护住自己的身体,眼里满是警惕:“你是谁?我说了我不需要医生,也不需要护士。”
我努力让自己表情放松,显得和蔼而无害:“我不是医生也不是护士,我只是来陪你聊聊天。”
他依然警惕地打量着我,像头受惊的小鹿,眼睛里满是疑惑和不信任。甚至有些委屈。
他带着哭腔,说:“你站住,不要靠近我!你们总是欺骗我,说不是医生,却非要给我做检查。说不是护士,上来就给我换药。一点都不尊重人家……”
他呜呜哭着,甚至,连哭声都是细细的,像个受了委屈的女孩子。只听声音不看人的话,会真的把他当女孩。
我原地站着,依旧温柔地像哄小孩子一样哄他:“你看,我没穿白大褂,怎么会是医生呢?而且我也没戴护士帽,也不是护士啊。我只是想来和你聊聊,你看你一个人呆在这么大的房子里,没有人陪你,也没什么好玩的,难道你不想有个人和你一起聊聊吗?”
他止住了嘤嘤的哭声,抬起头来看着我,仔细打量着,突然绽开了一个笑容。虽然只是勉勉强强地牵动了一下嘴角,但是我知道他从心理上可以接纳我了。于是,我继续尝试着走近他。
果真,他没有再反抗,眼神中的警惕也渐渐消失。我也和他一样,盘腿坐在地上。没有坐在他对面,而是侧面,这样会减少他的压力感。
他:“我觉得你长得挺面善,就相信你吧。我一个人也确实挺孤单的,他们都把我当疯子,没人能正正常常地和我聊聊天。你是个好人,但是你不许欺负我哦。”
我笑着:“我怎么会欺负你啊,我只是想来陪陪你。你为什么这么害怕医生和护士呢?”
他:“因为医生一来就会给我做检查。那些医生,一点儿都不顾及人家的隐私,随便撩起我的衣服就检查,烦死了。还有那些护士,总是想来看我,说是给我换药。其实我根本没病,我不需要他们给我换药,他们只不过是对我好奇,想看我。”
我:“你没有感觉到自己受伤了,需要医生和护士的照顾吗?”
他:“我没有受伤,我很健康。”
我:“可是,我听说你刚刚经历了一场手术,现在还没完全康复呢。”
他嘿嘿笑了,很神秘地说:“那不是手术,只是我摘除了本来不属于我的身体的东西。那些东西本来就不属于我的身体,切掉了就好了,所以我根本不需要医生和护士。我挺好的。”
他笑得很灿烂,不知为什么我心里却在发毛。我环顾一下四周,空旷得只有我们两个人。为了怕他跑出去,我进来后医生就从外面把门关上了。这一刻,我突然有些后悔是不是该来见他。我的害怕不是没有原因的,面对一个执著地在自己身上开了18刀的小伙子,我有什么理由去相信他不会把我也拉过去开一刀?
你有见过在自己身上动手术刀的人吗?没有吧?我是真的没有。以前听说胆小的人去医院做了什么手术都会紧张得要命,看到血就会晕。可是,我对面的这个男人,为了把自己变成女人,坚持不懈地在自己身上进行了18次手术。在数次晕倒在血泊中后,他终于达到了目的,成功地切除了自己的生殖器,实现了自己变成女人的梦想。可他还没来得及真正体会一下做女人的感觉,就被家人送进了精神病院。
我此刻在这里面对着他,始于3小时前一个陌生男人的造访。
3个小时前。
我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进来的是一位素不相识的老者。
老者:“医生,真不好意思如此冒昧地打扰你。可是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好,听说你是心理医生后,我就急着来找你。”
我:“不用客气,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吗?”
老者:“这个事儿,我也不知道如何说。”
很多涉及到隐私的问题,来访者总是会吞吞吐吐。这时,一个肯定的眼神都会是很大的鼓励。我用的就是这个方法,没有焦急地追问,而是温和地看着他,示意他可以在想说的时候继续说下去。
老者他:“我有个儿子,今年18岁了。因为是老来得子,一直就很宠着,他是我的命根子啊,可是现在,我发现他有问题了。”
我:“他有什么问题呢?”
老者:“他总喜欢把自己打扮成女孩子的样子……”
他非常艰难地吐出这句话,然后低着头不再说话。我能看到他肩膀的轻轻抽搐。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有了儿子,万般宠爱却出现这种问题,自然会很伤心,难以接受。
我很自然地想起来最近很热门的话题——“伪娘”。心想或许是老来得子把孩子养得太娇惯,或者是小时候没有进行正确的性别教育,让孩子对性别认知有些问题。但是这并不是个大的问题,或许改变一下教育方式就好了。
我如是去安慰他。
老者:“我最开始也以为是这样的,所以并没有很在意,只是有意识地去纠正。可是后来发现问题远远不是这么简单。”
老者叹了口气,似乎下了大决心似的,说:“他自残!”
我:“自残?”
老者:“刚开始的时候他只是喜欢将自己打扮成女孩子的样子,留长头发,化妆什么的。后来长大了身体发育了,就开始觉得自己身上的毛不好看,开始拔身上的汗毛,还给自己打了很多耳洞——当然这些都是背着我们做的,是最近才被问出来的。终于有一天,他开始觉得自己的那个……”老人停下来,看了我一眼,继续说:“那个男性生殖器是多余的,于是开始想办法切掉。他去了很多医院,人家都不给做,他就想着自己给自己动手术。”
我:“给自己做手术?”
闻所未闻,所以我忍不住重复了他最后一句话。
老者:“是的,而且,不止一次。但是以前的我们都不知道,他隔一段时间就消失几天,告诉我们是到同学家住去了,一起复习功课。因为他成绩一直很好,我们就信以为真了。直到他因为流血过多被送进医院抢救,我们才知道,其实这是他第18次给自己做手术,这次手术,他把自己的命根子都给切掉了。呜呜……”
说到这里,老人忍不住哭了起来。
我很震惊,这该是一种什么样的信念,让这个孩子能够这么残忍地对待自己的身体。我感到毛骨悚然。
我:“那他现在情况怎么样?”
老者:“身体基本康复了,但是被我们强行送去精神病院了。”
我:“为什么要送去精神病院呢?”
老者:“我们知道,切掉的不可能长上,如果他觉得这样很好,就由着他了。但是,我们发现了一个更大的问题,不得不把他送去精神病院治疗……”
老人哭着继续讲述。我在震惊之余决定,无论如何,哪怕我没有足够的信心去治疗这个男孩,也该去见见他。
我佯装拂刘海,顺便擦了一下脑门上的冷汗,掩饰着笑了一下,问:“你是不是不喜欢男医生?”
他:“是的,你真了解我,我不喜欢检查最大的原因就是他们总派男医生来给我检查。最可笑的是,这家医院不知道怎么搞的,给我派的护士也都是男的。我是个女孩子,还没出嫁呢,怎么好让他们看到我的隐私?”
他显得很气愤,同时又为找到我这个知己而开心,侃侃而谈。
我:“这个可以解决的,让他们给你换个女护士就可以了啊。”
他:“问题就在这里了,我要求换护士,他们倒是给换,可是换来的还是男的。后来我终于发现,这个医院的护士都是男的。”
这一点令我很惊讶,一般情况下护士都是女孩,男人做护士的最起码在国内还不是主流,难不成这家医院特立独行?要真是这样,可不得在各大媒体上宣传报道一下啊?却也没听说过。我得确认一下。
恰好手机响了,为了接电话,我趁机走出房间,来到护士站。不对呀,这来来往往的都是女护士。再到医护人员简介表前看一看,依然显示全部都是女护士。我还不死心,这时正好一位护士要给他换药,我便问这位护士:“你们科室有男护士吗?”她肯定地说:“没有”。
问题出在哪里呢?
我带着疑问和女护士一起再次走进那间洁白空旷的病房。
他很惊恐地喊:“你不要过来。”
我很纳闷,刚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间反应这么强烈。仔细观察才发现他满眼警惕和戒备地望着端着治疗盘的护士,依然是刚刚见到我时用双手护着身体的自我保护的姿势。
护士很无奈地看了我一眼,轻声说:“每次见到医生或者护士,他都是这种表现,好像我要把他怎么样似的。”
我:“你不是说怕男护士吗?我专门给你找了个女护士来的啊,你怎么还害怕呢?”
他迷惑地看着我,说:“你也欺骗我吗?她明明是男的,你怎么能说她是女的呢?”
他(对着给他换液体的女护士说):“护士我对你没意见。只是我觉得男护士给我扎针呀,输液呀还可以。但是给我下面进行换药,我是不能接受的。你看我还是一个没有出嫁的姑娘,怎么能被异性看来看去的呢?”说着说着眼泪又流了下来。
我看看旁边的护士女孩,再想想他的表现和他的话,突然间明白了。我问了他一个看似极其弱智,但是在这种情况下却有极其重要含义的问题:“那你看我是男的还是女的?”
他很无辜地回答:“男的啊,你怎么连你是男是女都不清楚呢,真是的……”
3个小时前
面对这个老泪纵横的长者,我很不忍心一再追问。但我明白如果不追问清楚的话,他儿子的问题无法解决。于是问道:“你的儿子在性取向方面有没有问题呢?
老者:“应该是没问题的,他交往过几个女孩,只是和哪一个相处时间都不太长。”
我:“您知道不知道原因呢?为什么总是相处不长?”
老者:“具体原因我也不太清楚,孩子的事情不好多问。但是我记得有一回他的一个女朋友说他很奇怪,总是把她当成男人,把自己当成女人。”
我很诧异。
我:“那他在家里表现如何呢?”
老者:“他是个很孝顺的孩子,我40岁才有了他。他妈妈生他的时候难产,所以他从小没有见过妈。我一个人把他拉扯大。因为要忙工作,家里就全交给他了。这孩子很争气,不仅学习成绩数一数二,在家务方面也很能干,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别人经常夸奖我们家里比有个女人还强。”
老者叹了口气:“唉,也是我糊涂了,只是以为孩子生性细致,却没想到……”
“男的啊……”
他的回答仿佛一道闪电划过我的脑海,结合他父亲的陈述和我所看到的他的表现,我明白了问题的所在:我原本以为他只是简单的性别倒置,这样的人并不少见,但是面前的他,是极其少见的同时处于自身性别倒置和外界性别倒置的情况。
正因为这样的心理性别与生理性别不认同,让他坚定地认为自己就是女孩,而不认同自己男孩的身体。所以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做出自残的行为。即使是在自己身上动刀子,也在所不惜。
当“伪娘”成为一个时代的热点,我曾看到过一段话:何为“伪娘”?“伪娘”只是上帝所犯的一个错误。给了他们纯洁的少女心,给了他们可爱的少女外表,但是却残忍地给了他们男人的身体……
我面前这个长得如花似玉的男人——不,应该是女人——还不对……我发现,我无法去定义他的性别了。
何苦纠结于此呢?所谓性别,只是一个概念,我们更该尊重的是这个人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