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皇帝的新装

她:“你……你觉得……”

她抬起头,眼神并不肯定地看着我,显然是在犹豫要不要问我这个问题。

看着她绞扭的双手,我微笑着,尽量让目光更加柔和,表示我洗耳恭听的诚意,以减轻她的焦虑。

她:“你觉得,我这身衣服,好看吗?”

她吐了一口气,终于说了出来。我观察到她原本就绞扭在一起的双手,有些微微发抖。

我依旧微笑着,点了点头,说:“挺好的,这是我见到过的最美丽的衣服。”

这可能是我这辈子说的最大的谎言,有些心虚。相信任何一个对着一个一丝不挂的胴体大赞其衣着合体的人,都会有这种心虚。

是的,一丝不挂,一个一丝不挂的女人,就站在我的面前,展示着她拥有完美比例的身体,紧张地问我她的衣着是否合体。这是一个可以让任何男人,一个正常的男人,鼻血横流,出现生理反应的场景。

可惜,我是女人,我没有血脉贲张,只是觉得惋惜,本该是多么美丽的一个女子!

也正因为我是个女人,才能有机会坐在这里,见到这位半年前还是某跨国公司叱咤商场的女高级主管。

我手中的资料里,有一张她半年前的相片——一身精致合体的时装,时尚的水晶妆容,一只手捧着星巴克,另一只手拿着iphone,似乎正在和电话那头的客户商讨着什么。飘逸的长发随风飘起时被相机定格,怎么看都是个在CBD高档写字间里的面带笑容而自信从容的OL(Office Lady)。

而此刻的她却赤身裸体地坐在我的面前,满脸疲惫。那张年轻时尚的面容里,看不到活力和自信,眼神和动作都透露着焦虑和疑惑。

她:“你确定你说的是实话?而不是在敷衍我?现在骗子太多了,每个人说话都有自己的目的,为了达到目的不惜编造各种谎言,这样的人我见多了。你发誓你说的是真话?”

她有些激动,我心里暗叫不好,情绪的波动很有可能引发可怕的躁狂发作。有些后悔没有听朋友的劝说,给她穿上束身衣,我可不想让自己和她的衣服一样下场。可是,谁又忍心把如此美丽的女人绑起来呢?

任内心忐忑不安,表面上我却依然镇定自若,微笑始终没有离开嘴角。我打开掌心,双眼平视着她,很认真地说:“我真的觉得这身衣服很适合你。事实上,你的身材非常好,无论如何打扮,你都是非常靓丽的女孩,这一点,毋庸置疑。”

她疑惑了一下,又看了一眼自己,终于再次坐下,慢慢地平静下来。

我感觉自己就是《皇帝的新装》里睁着眼睛说瞎话的那个角色,但是面对这个情绪极不稳定,随时可能躁狂发作的女人,我不得不用善意的谎言来安抚她。

她:“哈,我就知道你会说漂亮,从你一进来我就知道你和他们是不一样的。”

她一扫烦躁的情绪和脸上的犹豫不决,眼睛生动而闪亮起来。真是个美丽的女人!那一刻,我觉得她有一种扑上来给我个拥抱的冲动。因为我看到她往前跨了一大步,却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停了下来,放下张开的双臂,又将双手绞扭在一起。这个手势暴露了她内心的紧张和不确定。

我:“他们是谁呢?”

我小心翼翼地试探。

她:“他们?……他们就是那些用怪怪的眼神盯着我看的人,还对我指指点点的人。我知道,他们认为我是疯子。”

她显然有些气愤。

她:“而你没有,你让我感觉你和我是一类人。”

我不得不承认她是敏感的,在我的疑问到嘴边儿还没来得及问出来时,回答了我的问题。我想问的其实是为什么觉得我和别人不一样。答案令我啼笑皆非,她居然把我当一类人了,或许我也该像她这样赤裸裸地来交谈?

我:“那他们为什么认为你是疯子呢?”

我不知道这个问题会不会把她激怒了。

没想到她笑嘻嘻地回答:“他们认为我没穿衣服啊,其实他们才有病呢。我觉得没穿衣服挺好的,谁说了只有用那些各种各样奇怪的布把自己包起来,把自己的美藏起来才是对的?我的衣服是他们看不见的,是纯天然的。”

原来她知道自己是没有穿衣服的,而不是像我原本以为的她是幻想自己穿了别人看不到的衣服。我的眼神暴露了我内心的疑惑。她接着说了下去:

“你一定想问我为什么不穿衣服?呵呵,你看看自然界,除了人以外,其他动物都不穿衣服。当然不排除有些人给自己的宠物猫啊宠物狗啊穿衣服,多可笑啊!”

我:“可是,人类是高级动物,是有文明和道德约束的,怎么能和动物比呢?”

她白了我一眼,嗔道:“你怎么就认定人类比动物高等呢?地球进化了46亿年,大约在36亿年前,第一个有生命的细胞产生,八亿年前的震旦纪地球上就出现了真核生物。而人类的历史往远了算也就三百多万年,这里面还包括了从类人猿进化成人的时间,而人类文明出现还不到一万年的时间。一万年和八亿年相比,只是一瞬间。因为我们是人类,所以我们标榜自己是最高等的动物,是和其他动物不一样的。你知道动物们怎么想吗?你怎么就肯定它们没有自己的社会和文明?或许它们在用它们的语言和思维诉说着人类的愚蠢和自以为是。”

我沉默,内心并不认同她的想法。

她:“你一定知道‘进化论’吧?达尔文的‘进化论’是人类历史上第二次重大科学突破。第一次是布鲁诺的‘日心说’取代‘地心说’,否定了人类位于宇宙中心的自大情结;第二次就是达尔文创立的科学的生物进化学说,以自然选择为核心的‘达尔文进化论’。第一次对整个生物界的发生、发展,作出了唯物的、规律性的解释,推翻了‘特创论’等唯心主义在生物学中的统治地位,使生物学发生了一次革命变革。进化论把人类拉到了与普通生物同样的层面,所有的地球生物,都与人类有了或远或近的血缘关系,彻底打破了人类‘一神之下、众生之上’的愚昧式自尊。你不得不承认,无论是‘日心说’取代‘地心说’,还是‘地心说’取代‘进化论’,都打破了当时禁锢着人们思想的社会意识,将人类对自然的认识提高到另一个层面。”

她:“什么叫做真理呢?可能这个时代,你认为是真理,但是随着科学的发展,时代的演变,慢慢就会被证明是谬论。人类只是在用自己的思维奴役着自己的身体,用一个个谎言来构造自己的社会,构建所谓的人类文明。”

她侃侃而谈,我只是静静听着,尽力去消化这些听起来不无道理的言论。

她:“什么叫做‘事实’?据说,最近美国科学院把‘事实’定义为已经获得反复证明的、实际上已被大家公认为真实的观测结果。还是拿进化论当例子:化石记录和不计其数的其他证据证明了有机物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而逐步进化的。虽然没有人直接看到这些变化,但间接的证据既清楚又明确,足以令人信服。无论哪一门科学,依靠间接证据来说明问题都是司空见惯的事情。例如,物理学家不可能直接看到亚原子粒子,因此他们通过观测粒子在云室中留下的特有轨迹来证明粒子的存在。但物理学家并没有因为无法直接观测而使所得的结论欠缺说服力。自然选择陷入了循环论证的怪圈:适者生存,存者即为适者。

她:“存者,即为适者。存者所认为的真理,就是真理;存者的意识,就是社会的意识。多么可笑!因为我们是人类,我们看到的感受到的只是人类的意识。如果我们能听懂鸟鸣,听懂狮吼,还会如此自大地夸耀自己的文明吗?或许有一天,当人类进化到学会使用鸟语时,我们可以和鸟类交流一下,它们为什么不穿衣服还那么美丽。”

我发现面对一个思维奔逸的精神病患者,我无法打断她的话,更重要的是我理不清自己的思路了。我,被她的言论蛊惑了。

她得意地笑着:“现在再回到穿衣服的问题上。且不说那些单细胞生物啊,真核生物啊,肯定是不穿衣服的。我们的祖先类人猿不也是裸着的吗?直到某一天一个奇思怪想的人猿学会了用树叶遮羞,而后出现了各种各样的衣服,所有的猿人都开始学着最初的那个猿人来穿衣服。慢慢地穿衣服变成了对的,是时尚;不穿衣服就是不遵守社会公德的。现在衣服这块遮羞布,反倒成了身份和地位的象征,引领着所谓的时尚。人们看人时不看人的本质,学会了以貌取人。女人之间通过衣服互相攀比。谁知道那些所谓靓丽的衣衫下,包裹的不是一具具腐烂的躯体呢?”

我:“我承认,美好的衣衫并不能遮掩人性的丑恶,但是,这是人类社会约定俗成的法则啊。”

她:“最可恶的就是这些法则。人类总是自以为是地制定这个法则,制定那个法则,却忽视了自然本身。什么叫做美?自然的才是最美的。大自然赋予我们最美丽的躯体,却被隐藏在一块块人造纤维下面。是你们没想明白,如果大家都不穿衣服了,这个法则不就没有了?这样的美才是真实的,平等的,就不再有‘以貌取人’,也不再有‘衣冠禽兽’这个说法。知道‘环肥燕瘦’吧?唐朝崇尚丰腴,杨玉环这样的胖女人,能够入选四大美人,这是当时的审美标准。你要把杨玉环放在现在这个社会,估计她也该犯愁是该节食减肥还是运动瘦身了。”

听到这里我居然笑了,不厚道地想象杨玉环如果听到自己被后人称作“胖女人”时的反应。我不得不承认,话谈到这里,我的精神似乎也有些不正常了,而且,我开始有些向往那个所有人都不穿衣服,赤裸裸的平等的社会。

她:“你去过动物园吗?”

我:“去过啊。”

她:“你喜欢看孔雀开屏吗?”

我:“喜欢。”

我感觉自己像幼儿园的小朋友在回答问题。

她:“孔雀开屏很美吧?”

我:“是的。这个,和我们讨论的话题有关吗?”

她狡黠地眨眨眼:“孔雀没有穿衣服吧?”

我无语,掉进她的圈套里了。

她阴谋得逞似地说:“孔雀不需要穿衣服,它的羽毛就是最美丽的。老虎啊狮子啊,自然界的一切都以自己真实的本身来展示自己的美和与众不同。只有人类在装模作样,用各种各样的衣服首饰来伪装自己。一个很丑的人,经过化妆师的加工,造型师的设计,可以很快变成美女,受人追捧。卸了妆原形毕露时,大家才大呼上当。人为什么不能像动物那样做到表里如一呢?”

我发现自己在点头称是。

她:“你有没有见过哪个动物找不到配偶?”

我愣了一下,在思索她突然转变话题的目的。

她:“那你有没有听说过‘剩女’这个词?”

我:“这个……”

我不知道她想表达什么,大多数精神有问题的人都会伴随思维奔逸,我承认我跟不上她的思路。

她:“如果人类脱掉一层层伪装,像动物那样,赤裸裸地向异性展现自己的自然美,真实地表达自己的感情,还会存在那么多痴男怨女吗?”

明明觉得是谬论,却找不出理由来反驳,这种语塞的感觉让我很不舒服。

离开时,我刻意去了下卫生间,端详着镜子中穿着衣服的我,突然觉得有点儿别扭。如果每个人都不穿衣服,可能就不会觉得别扭;如果每个人都卸去伪装,生活一定会变得简单而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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