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这一点,既被一切形成文字了的历史所摒除和排斥,又最接近着人类的真的历史的真相。
托尔斯泰对“历史”二字有过相当贴切的解释。
他说:“历史是国家和人类的传记。”
伏尔泰则认为:“古代的历史只是些脍炙人口的寓言罢了。”
艺术讲述人们体现了什么。文学讲述人们感受了什么。宗教讲述人们信仰什么。哲学讲述人们思考什么。
历史讲述人们曾做了什么。
休谟在此一点上对历史持最不以为然的态度。他说:“人类在一切时代和一切地方都是非常相同的,厉史在这个特殊的方面并没告诉我们什么新奇的东西。”
看得出,他不满于历史对人类“非常相同的”方面被隐去了,避而不提,讳莫如深。
洛思回答了休谟的质疑,他说:“世界的历史始终是一个人如何寻找面包和黄油的记载。”
我觉得他的话有一定的道理。
只不过俄国人寻找的是“土豆加牛肉”。
中国人寻找的简单朴素一些,是“大米干饭炒豆芽”。同时“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而已。
小时候,我常见一些女孩儿们一边跳皮筋一边这么唱:
姥姥问,吃的啥?
大米干饭炒豆芽!
爷爷问,香不香?
半月一顿咋不香!
而民歌中所体现的中国农民们的温饱要求,比城里女孩儿们“大米干饭炒豆芽”的向往还要简单还要朴素:
家有二亩地呀,种上那大地瓜,
一家人吃饭全都靠着它!
到了秋天,地瓜熟了,
大轱辘车呀,轱辘轱辘转呀,
转到了咱的家,
一家人笑哈哈!……
只不过洛思“看到”的,仅仅是人类在物质方面的“寻找”。而且,这“寻找”的“内容”,早已超出了“面包和黄油”的初衷。
人类几乎变成了地球上最凶猛的腔肠怪物,不停地耗费资源,不停地创造商品,不停地消费商品。
在百分之九十九的时间里,人类生生死死,代代繁衍,事农、事工,操百业,行为最终都纳在“商”的“调控”之下。
所以我又常想,肯定的,“商”若非是人类历史最基本的最重要的活动,起码也是最基本的最重要的活动之一。
以人类商业发展的脉络和轨迹梳理人类历史,阐述人类历史的沧桑进退,与以阶级斗争的观点、以宗教的观点、以文化的观点和以改朝换代的大事件演绎历史的方法相比,倒可能是更符合规律的。阶级斗争和改朝换代,无疑影响着阶级矛盾的缓激和改朝换代的成败。前者对后者的影响,要比后者对前者的影响深远得多。区别在于,后者对于前者的影响,有时好比台风对海洋的影响;而前者对后者的影响,却好比是季节变化对气象的影响。归根结底,台风仍只不过是气象反应之一种。
在人类历史上,从商曾是最声名狼藉的一业。古今中外,许许多多的伟人和名人,都是非常厌恶商业鄙视商人的。比如柏拉图,比如亚里士多德,比如培根。他们由厌恶商业而厌恶贸易厌恶商人进而厌恶金钱以及财富,或也可反过来说,他们在他们各自所处的时代,眼见人们疯狂地贪婪地不择手段地完全不顾道德谴责地追求金钱聚敛财富的现象比比皆是,于是由对金钱和财富的厌恶与鄙视,进而导致厌恶和鄙视一切商人,厌恶和鄙视贸易乃至商业。有趣的是,在他们的言论中,有过一个共同的比喻,那就是都曾将商人比作“富有的白痴”。以他们的修养和教养,这比喻证明了的厌恶和鄙视已无需多说。
但是也有和他们差不多同样伟大的人物并不赞同他们。
比如孟德斯鸠。他说:“贸易和商业使纯朴的风俗腐败,这是柏拉图的责难之点;但我们又几乎经常看到相反的事实,贸易和商业正在使野蛮之邦日趋典雅与温厚。”比如爱默生。他说:“我们都咒骂商业,但今后的历史学家们将会看到,商业建立了美国,摧毁了封建制。它还将消灭奴隶制。”他对商业的高度赞美,是与培根们对商业的厌恶和鄙视程度一样的。他甚至说:“这个世界最伟大的进步,就是自私自利的、讨价还价的商业的出现。”他甚至还赞美被普通的世人斥为万恶之源的金钱。他公然说:“金钱,这个在生活中被虚假地认为是最无聊的东西,这个在公开场合谈起来脸就红的东西,它的实际作用和它的规律却像玫瑰花一样美丽。”
最厌恶商业的声音的确发自于一些知识者之口。
《无原则的生活》的作者梭罗曾大发牢骚地说:“这是一个商业的世界,这里是永无止境的喧闹。我每夜几乎都被汽车的喷气声吵醒。它打断了我的睡梦。这个世界上已没有了休息,你如果能有一次看到一个人在休息那也是好的啊!这世上除了工作、工作、工作,别的什么也没有了。我简直不能容易地买个本子把我的思想记录下来。到处都被金钱统治着。有个人看到我在路边停了会儿,他就会理所当然地认为我正在计算我的工资呢!如果谁从阳台上摔了下来致残,造成了痴呆,那么他终生最大的遗憾肯定是他从此无法经商了。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能比不断地发展商业与诗歌、哲学,甚至与生活本身相对立的了!”